《棱鏡》
3
鐘好決定去見大俠。
本來想叫車,又怕太顯眼,更怕刺激大俠,他一抬腿跳上一輛公交。
鐘好穿的是便服,平日沒急事,他都喜歡坐公交。
醫(yī)院到大俠這里二十多分鐘,一個問題還沒想完,到了。下車,鐘好盯著“星空”兩個字端詳半天,走進花店。
大俠正趴在電腦前,十分專注。
大俠是電腦高手,局里誰都知道。這人不但對破案著迷,對電腦更是癡迷。
當然,他更是推理高手。鐘好他們靠的是對案情一步步的調(diào)查,對現(xiàn)場細致入微、不放過蛛絲馬跡的勘查,對證據(jù)鏈的重視,大俠則靠自己的腦子。他最擅長的就是把一堆毫無關聯(lián)的證據(jù)或是事件放在一起,用他反常規(guī)的思維往下演繹,找出相互之間的邏輯關系來。
你還別說,銀河兩起大案,都是得益于他的神推理。尤其幾年前無頭女尸案,當時一樣證據(jù)也沒有,兇手殺人毀尸,做得非常干凈。大俠靠著一顆散落的珠子,最終推理出一種因果關系,非要鐘好跟他聯(lián)手,做現(xiàn)場模擬。結果還真讓他模擬了出來。兇手是死者上級,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殺人理由荒唐到讓人難以置信。女子業(yè)務能力很強,單位口碑又不錯,兇手擔心有一天女子會超過他取代他,于是將她殺害。
這世界什么怪事都有,當警察久了,人會變得麻木,各種稀奇古怪的事面前,你的神經(jīng)很難再像正常人一樣產(chǎn)生本有的條件反射。類似于外科醫(yī)生看到血跟自來水沒啥區(qū)別一樣可怕。大俠對此深惡痛絕,他認為目前刑事案件偵破率上不去,或者偵破走彎路,不是犯罪分子多隱秘手法多高明,而是警察喪失了敏感與直覺。人有審美疲勞,辦案也有證據(jù)疲勞、視覺疲勞,甚至情感疲勞。一個好的警察,第一反應必須敏捷而且新奇,要保持初戀一樣的新鮮感,那樣才能對現(xiàn)場有所發(fā)現(xiàn)?,F(xiàn)場的每一寸空氣,空氣中任何一絲異樣的味道,一只花瓣顏色的細微變化,都是打開你思路的奇妙鑰匙。可惜我們的視覺、味覺,包括對光與影的條件反射,都已被諸多的案件磨損到報廢的程度。木然成了我們最大的特征,每次走進現(xiàn)場,除對直接證據(jù)有些許的興奮外,對其他全都在混沌與無知狀態(tài)。現(xiàn)場取證成了機械化的重復,成了一種必須要走的“程序”。至于破案,更多時候不是依靠自己的偵破智慧,而是看犯罪分子的倒霉程度。犯罪分子總會落下什么,這是我們固有的一種思維模式,也是我們抱守的一條真理。我們堅信犯罪分子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所謂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說穿了還是依賴這種思想。等待對方敗露,這就是我們辦案的主導思想。
局里那些年,大俠除發(fā)表一系列高深莫測聽上去云山霧罩的奇談怪論外,還熱衷于搞他自己所謂的研究。最有名的就是第一現(xiàn)場氣流學。大俠頑固地認為,不論什么樣的環(huán)境,有兇案發(fā)生跟沒有兇案發(fā)生,現(xiàn)場的氣流包括氣場是完全不一樣的。兇案現(xiàn)場的氣流會緊,會密,會破壞原有的結構。而風對萬物都有影響,氣流細微的變化會在物體上留下跟平日完全不同的印跡,只不過我們用肉眼難以觀察到罷了。但我們可以借助電腦、借助更加精密的儀器來觀測,從而找到意外的證據(jù)。他的這個理論遭到以于局和鄒銳為代表的鐵實證據(jù)派的嘲笑,認為他是幻想小說讀多了,拿臆想來猜測現(xiàn)實。大俠也確實愛讀那些幻想小說,福爾摩斯對他來說早已陳舊到無法容忍,他喜歡拿科幻小說中許多臆想來打開自己的第七感。對,第六感之外還存在第七感,這是大俠的邪說,遭到全體警員包括鐘好的一致嘲笑,認為這小子瘋了,一心想做銀河的福爾摩斯,卻又不敢承認。有人說得更直白也更狠,說他是故弄玄虛,想出名而已。
大俠還想搞一個發(fā)明,或者叫科研,甚至拿他這個根本不可能通過局里審核的偽項目反復爭取本來就稀缺的科研經(jīng)費,還妄想拿到公安部的特別扶持。就是他的“FGF”程序,或者叫“2FG”推理。他想發(fā)明編程,將現(xiàn)場采集到的風、光、影等各種物質(zhì)輸入到編程里,以電子模擬的方式,為案件虛幻出一個巢,讓各種證據(jù)鏈共同在這個巢穴里“生長”。注意,他用的是“生長”,大俠說任何案件都不是突發(fā)的,都有一個生長過程。猶如花草,要經(jīng)過長久的孕育或發(fā)酵,最終才促成質(zhì)變。
當然,有關2FG,大俠有一整套理論,可惜沒人聽,也聽不大懂。大家都抱以熱笑,然后不陰不陽地說,期待啊克俠同志。
克俠是大俠的原名,他姓沈,但是很少有人叫他真名,從他進局里不久,大俠這個外號便流行開來。
“又鼓搗什么呢?”鐘好大步進來,笑著問。
大俠受驚,抬頭見是鐘好,慌亂地關了頁面,合上電腦。雖然動作快,鐘好還是看見了。
大俠仍然在鼓搗他的2FG程序。
賊心不死。
“我給文霽的插花做了編程,將來她成名了,這些東西可以用來做教案?!贝髠b撒個聽上去不錯的謊。
“想的真遠。”鐘好拉過一把椅子坐下,目光往花店那邊看了看,文霽不在。鐘好不想在這里看到文霽,至少現(xiàn)在不想。他對文霽有想法,這想法大俠并不知道。
“離了?”大俠笑吟吟地看住鐘好,忽然問,目光充滿詭異。
鐘好猛地彈起:“大俠你說什么?”
鐘好絕對相信自己,離婚之事滴水不漏,甭說是長久不上班的大俠,包括鄒銳還有曹亞雯,都還不曉得這樁事呢。
“你緊張什么?”大俠仍舊笑著,雙臂用力將輪椅往后移了移,他前面的空間相對從容了些,跟鐘好說起話來,也不覺過于壓抑。
壓抑是種病,大俠知道自己最近正被這種病困擾。
“離,離什么?”鐘好仍舊裝傻,目光錐子般刻在大俠臉上。
“離心離德,還能離什么?”大俠忽然轉(zhuǎn)過話頭。
“不許開玩笑,我很認真。”鐘好想不出哪個地方出了錯,難道烏梅找過大俠?不,絕不會,烏梅那性格,怎么會把這樣的事說出來呢?
“坐吧,跑了一上午,腿該乏了吧。”
大俠對鐘好的行蹤總是那么清楚。
鐘好非常泄氣。記得大俠還沒坐到輪椅上時,兩人一起辦案,他們打過一個賭,兩人分頭找證據(jù),分頭調(diào)查,看誰拿到的東西多。結果三天后碰頭,大俠不說自己查到什么,而是振振有詞將三天里鐘好去了哪些地方,見了什么人,得到什么樣的答復講個一清二楚,好像一直尾隨在鐘好身后。鐘好愕然中帶著憤怒,質(zhì)問他到底用了什么魔法,為何總是要把他先扒光。對警察來說,你的一舉一動都在人家的掌控中,你還破什么案,抓什么逃犯,比送死還沒出息。
大俠只道了一句:“你身上的氣味?!?/p>
鐘好大叫:“扯淡,越說你是神探你還神得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咋不說你有千里眼還會變身術?”
“差不多?!贝髠b嘿嘿一笑,拍拍鐘好的肩,這才講起三天里他調(diào)查到的東西。的確比鐘好多,也更有價值,而且人家沒鐘好這么累。鐘好不能不佩服,但到現(xiàn)在鐘好也不服氣。尤其不承認他有什么特異功能。
他只是比別人更用心一些罷了。
鐘好這么想。大家都罵大俠是頭瘋牛,靠近不得,會被傳染,久了還會跟著走火入魔。鐘好偏是離不開這頭瘋牛。
大俠伸手拿過一瓶礦泉水,遞給鐘好。
“真到過不下去的地步了?”
鐘好心里狠狠一抖,有點恐怖地看著大俠。
“你瞞不過我的,包括你去三亞找誰。有句古話你別忘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除非己莫為啊?!贝髠b拖長聲音,神情突然暗淡下去。
“大俠你等等。”鐘好打開瓶蓋,灌了一口水,“你跟我講清楚,為嗎什么事都瞞不過你?”
大俠沒急著回答,一張臉由灰變青,再變暗,半天,幽幽道:“干嗎要瞞,除非你心里有鬼?!?/p>
“我沒有,沒有!”鐘好幾乎是叫。
“有沒有你自己最清楚。”
“你混蛋,你不知道事實!”
“事實?”大俠冷冷一笑,更加恐怖地說,“半輩子警察白做了,事實是什么,事實就是我們心頭的那片暗云。老大你別忘了,你曾跟我說過,這輩子你啥都可以放棄,唯獨婚姻,現(xiàn)在你跑來做什么,莫非是要告訴我,以前你糊涂,沒看清嫂子是怎樣一個人?”
“大俠我不要聽這個,我是來跟你講案情的?!?/p>
“那你找別人,我現(xiàn)在不是警察?!?/p>
“你——”
鐘好自己也亂了陣腳,他是跑來跟大俠討論案情的。趙紀光之死,表面看是一起醫(yī)療事故,但鐘好總感覺,這里面有名堂。就在剛才來的路上,鐘好收到一條陌生短信,說有人在詐尸。鐘號明白詐尸的意思,無非就是提醒有人將事故放大,借機制造出某種效應,以達到自己的目的。這個人不用猜就是趙紀光的女兒趙一霜。鐘好沒理,輕輕一笑刪了短信。
他現(xiàn)在不能被這些東西攪渾,得保持自己的思路。鐘好有一種預感,醫(yī)鬧不過是表面,背后才是深流,而且隨著光頭幫鬧下去,會有更加混濁的水被帶起。鐘好就想看到那股水,所以跑來跟大俠商量。他甚至有一個想法,想讓大俠去醫(yī)院。
大俠身體殘疾,去康復中心名正言順。大俠不是對事發(fā)現(xiàn)場的氣流感興趣嘛,那就給他一個機會。
但是大俠跟他提起了婚姻,這讓鐘好多少有點惱火。
他拉過一把椅子,坐大俠對面,他倒要看看,大俠這張嘴里,還能吐出什么。
“于局來過?!贝髠b突然說。
“他來做什么?”鐘好的思維又被大俠引領了。
“看望我,順便找我咨詢一件事?!?/p>
“什么事?”
“你。”
“扯淡,他咨詢我什么?”鐘好明顯有些心虛,凡事只要被領導盯上,必定糟糕透了。
“他想讓你回緝毒隊,我否決了。”
“什么?”
“你應該知道,最近這邊毒品又在泛濫,地下交易很火,販毒分子很猖獗。于局懷疑有組織在暗中操縱地下毒品市場,想布網(wǎng)?!?/p>
“他說了算嗎?”鐘好憤憤地丟過去一句。
“問得好,于局也是被這個問題困住,他說了的確不算,而且不瞞你,上面好像對此不聞不問,像是毫無察覺。作為資深警察,你不覺得奇怪?”
鐘好被問住,過了一會兒,略顯煩躁地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大俠呵呵一笑,不管鐘好說什么,他都能走到鐘好心里去。他了解這幫兄弟,尤其鐘好,嘴上常常牢騷滿腹,對工作卻毫不含糊。
“看來還是我了解你,所以,我沒同意于局的意見,你不適合去緝毒,還是讓老賴他們昏昏欲睡吧。”
大俠轉(zhuǎn)過輪椅,吃藥時間到了,他的身體目前還是靠藥物支撐。鐘好幫他拿過水,有點心疼地看著他把大把藥片吞咽下去。
“我們談談老賴吧?”大俠放下杯子說。
大俠說的老賴,是銀河公安局緝毒隊長。副局長于向東以前分管過緝毒,因為五年前那起誰也不愿提起的事故,緝毒隊差點被上級連鍋端,于局也受了牽連,后來局里做了調(diào)整,讓他分管刑事。
鐘好一時怔然,那起事故自然跟他有關,堪稱他警察生涯的一次大敗筆。如果不是他,大俠不會離開公安隊伍,更不會癱在輪椅上。
五年來,鐘好都想雪恥,想用另一種結果證明自己。大俠說的話,刺激了他,一時思想拋起錨來。毒品兩個字反復在腦子里炸響。
見鐘好發(fā)呆,大俠暗暗笑了笑。他知道有人會按捺不住,甚至會馬上找于局請戰(zhàn)。但他不主張這樣,不然,于局找他咨詢的時候,趁勢就把鐘好推到了那面。
“醫(yī)院很亂是不?”大俠問。
鐘好哦了一聲,回過神來,“你問醫(yī)院?”
“都吵翻了,整條街都知道姓柳的主治醫(yī)生倒霉了?!?/p>
“可我想不明白,就算是醫(yī)療事故,那也得等鑒定結果出來啊,憑什么他們一口咬定是主治醫(yī)生的問題?”
“白蛋白?!?/p>
“你也這么看?”
“這至少是線索?!?/p>
“可這跟主治醫(yī)生有什么關系?”
“這是辦案警察的事,我哪能告訴你,應該是你告訴我才對。”大俠忽然賣起了關子。說完,自顧自地打開電腦,看他的美國偵探大片去了。鐘好愣了片刻神,猛地抓起那瓶喝了一半的純凈水,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一出花店,鐘好就給盧小亨打電話:“小亨嗎?檢驗結果出來沒?”
“老大,你不會有強迫癥吧,你幾點給我的,就算神速也沒這么快啊,況且還是私活,我得等沒人的時候才敢做。讓人舉報了,你養(yǎng)我啊。”
“少廢話!馬上做,我等結果?!?/p>
打完電話,鐘好伸手攔車。大俠等于是拐了好大一個彎告訴他兩條關鍵線索:毒品、血漿。
這小子,果真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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