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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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好走到路口,伸手攔車。離開亞龍灣,告訴司機去市區。兩個小時后,他在一家普通的酒店住了下來??焖贈_完澡,關掉手機,想扎扎實實睡一覺。缺覺,總是缺覺,加上昨晚的折騰,感覺已有點支撐不住,頭昏欲裂,大腦要炸開。鐘好頭部以前受過傷,一旦睡眠不好休息不足,就會舊病復發,要死的感覺很可怕。
沒想到這一覺足足睡了十個小時,罕見。
可見他把自己虧成什么樣了。干警察,不缺的是危險,最最缺的就是睡覺。這半輩子,鐘好感覺就沒睡足過,有時十天半月睡不上一個囫圇覺。剛躺下,電話來了,緊急情況,你必須得去。半夜出警簡直就是家常便飯,遇上大案要案,或者群體事件,那你最好把瞌睡拋一邊,能在車里打個盹兒就已是奢侈。他還有過三天三夜不合眼的經歷呢,更滑稽的情況也有,有次例行公事,跟烏梅交作業,正到激烈處,電話爆響,烏梅最恨這個,一把抓起電話扔了,要他繼續來,別理。鐘好也想不理,但電話在床下繼續叫著,就像那里還藏著一個人,沖床上的他們笑。鐘好哪還有興趣,下體一軟,沮喪地敗下陣來。氣得烏梅抓起枕頭就砸過來。一個月就等這一回,你還中途退場,讓不讓人活了?烏梅一邊哭一邊幫他找衣服,找著找著就又哭起來,原來她發現老公的襯衣領子比民工還臟,一件襯衫穿了十多天,都發出餿味了,放鼻子前一聞,惡心得要吐。
那件衣服烏梅最終沒洗,扔垃圾筒了。以后不管鐘好去哪,烏梅都要塞一大包衣服,叮囑他必須天天換。
可鐘好一次也沒換。一是沒時間,二是沒心情。
意識到一覺睡了這么長時間,鐘好驚訝,一骨碌翻起身,撲進衛生間搓了把臉,草草地刮了兩下胡子。這才來到落地窗前,拉開窗簾,發現外面的世界一片模糊,天色已暗下來,整個三亞像是昏昏欲睡。遠處的海灘,近處的高樓,忽然帶給他一種置身異地的孤獨。
鐘好極少一個人出門,辦案都是結伴而行,加上案件困擾,孤獨很難襲擊到他。
屋子里黑乎乎的。鐘好怔然一會兒,抓過手機,打開,電話突突叫起來,連著響了十幾下。一看全是未接電話提示。最多的是紀元,中午打到現在。鄒銳打過兩個,還發了一條短信,問他到底在哪,局里找他找瘋了。然后就是于局于向東,一共打了四次。鐘好暗叫不妙,這一覺睡出問題來了,原則問題。要知道,警察二十四小時不得關機,不管你是輪休還是過節,也不管你睡覺還是吃飯,只要有案情,你就得出現。正想著給于局回電話,又跳出一個未接提示來。
兒子。
鐘遠找他。電話不通,給他發來短信:爸,你到底在哪,家里發生什么了,你和媽都聯系不到。
鐘好心里轟一聲,眼前一黑,倒在床上。
他最怕兒子。事發到離婚,他是辦得痛快,速戰速決,一點猶豫沒犯。那是因為完全沒想過兒子,真的沒想,不敢想。一想兒子,甭說離,怕是狠點的話都說不出口。
他怎么能傷對兒子最好的人呢?
可他得離啊。遇上那種情況,不離咋辦,難道讓他鐘好閉著眼睛裝不知,糊里糊涂維系?不!他做不到。
現在,兒子突然跳了出來,問他發生了什么。難道兒子已經知道,不可能啊,他堅信烏梅不會告訴兒子,而且從兒子話里也能聽出,烏梅并沒跟兒子聯系。
那又是什么?
感應。對,感應。發生這么大的事,兒子不可能一點感知也沒,他們的兒子那么聰明,那么敏感,夫妻間發生任何一點摩擦,都逃不過他眼睛,現在山崩地裂,兒子怎么會一點感覺也沒有?
鐘好越發頭疼,兒子這一關,咋過?
講事實,顯然不行,兒子哪能受得了。指不定會從北京飛回來殺了他。這事兒子做得出。年紀雖小,也是男人,有血性的啊。
一想這些,鐘好的心就要翻過。烏云密布,惡浪滾滾,腦子里連著響出幾聲炸雷來。往事稀里嘩啦涌出,一下就把他堅強的心給摧倒了。這么多年,對兒子,他真是欠了太多,那不是一筆輕易算得清的賬。警察這職業,最不敢面對的就是家庭。有哪個當警察的敢拍著胸脯說,不欠老婆不欠兒子?不敢。
結婚到現在,他常常不在家,尤其剛有鐘遠那陣,他在基層,先是一般警員,然后副所長、所長,兩周回不了一次,兒子完全是跟著媽媽長大。到上學,他文化程度本來不高,當警察后把原來學的全退給了老師,小學四年級算術題,就比嫌犯更讓他難堪,對著書本半天,除了抓頭撓耳再就是發脾氣。
題是能解出來,但那是用高中或大學學過的方法解,兒子聽不懂。要按四年級的方法解,不帶 x 不帶 y,不能用方程式,他就傻眼了。更傻眼的是初中后,兒子只要拿著課本朝他走來,他就本能地往后退,邊退邊用手指妻子,意思是別讓他出丑,去找媽媽。
鐘好滿腦子留下烏梅給兒子輔導功課的畫面。
學習如此,生活更不用說。都說女兒是爸爸的小棉襖,兒子何嘗不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如果不是烏梅的付出,兒子哪能這么長臉這么出色,甭說重點大學,怕是二本都上不了。
鐘好不敢想下去,再想,可能就動搖了。
他不能動搖,絕不能!
用力甩下頭,把那些場景全轟走,回到現實,鐘好告訴自己,瞞,只有瞞,能瞞一天是一天。
鐘好給兒子回過去一條短信:一切都好,我在外地辦案,你媽忙工作,安心讀書,不可想家。
等半天,不見兒子回過短信來,鐘好才從恐慌中定下神來。
肚子餓了,該去填肚子。正要出門,電話偏又叫響,拿起一看,是于局。
“你在哪?”于局開門見山。
“休假?!?/p>
“誰給你的假?”于局火很大。
“自己給自己準的?!辩姾冕樇鈱溍?。
“你反天了,還是吃錯藥了,忘了你是誰?”
“沒忘,我是鐘好,老痞子?!?/p>
鐘好說出綽號,老痞子是于局剛到局里時罵過他的話,當時正在討論案情,別人匯報得振振有詞,鐘好一副不耐煩的樣。輪到他談看法,他竟說,這案有什么談的,隨便找個理由抓人不就是了?一句話說得大家紅臉,于局更是被晾岸上。那天于局罵了他痞子,這諢號就在局里傳開。
“心胸狹窄!”于局罵了一句,又道,“無組織無紀律,是不是不想干了?”
“我交了假條。”
“交哪了,誰批準的?”
“反正我交了,準不準是你們的事。我三年沒休過假,休一次不行?。俊?/p>
“不行!”于局說得斬釘截鐵。
“我身體出問題,查病不行?。俊辩姾盟o賴。
“行不行你自己清楚,馬上歸隊。”
“歸不了。”鐘好想固執一下。
“我再說一遍,馬上歸隊,有緊急任務?!?/p>
“啥時都緊急,這次我就不信這個邪。”鐘好啪地收線,扔下手機去沖澡。澡沖一半,門鈴響了,鐘好以為是紀元追來了,沒理,繼續沖澡。結果門被打開,服務員站在門口說:“先生,有人找您。”
裹著浴巾出來,就見兩個同行站在屋子里,臉上是森森正氣。
“找誰?”鐘好一邊擦臉一邊說。
“對不起鐘隊,我們奉銀河市公安局求助令,前來規勸你歸隊?!?/p>
“歸隊?!笑話,你們有這個權力???”
鐘好扔掉毛巾,當著兩位警察面穿起衣服來。
年輕的警察走過去撿起浴巾,疊好,放進衛生間里。長一點的警察掏出一紙公文,上面是于局簽發的求助令。
鐘好啞然,但還是不甘心地說:“行啊,會用這招了,對待嫌犯咋就束手無策呢?!?/p>
對方并不聽他辯解,仍然很嚴肅地說:“我們給你訂了夜里九點二十三分機票,車在下面,請鐘隊抓緊時間。”
“綁架啊你們?”鐘好突然怒了,一腳將皮鞋踢開。過了一會兒,又乖乖拿過來,跟二位說,“麻煩到門外等,五分鐘后我出來?!?/p>
鐘好最終上了飛機,回頭望一眼三亞,似乎有些不舍。這時候他才想起,這次來一樣正事沒干,幾天時間全給糟蹋了。必須要見的一個人,因為白日里邏輯混亂的十小時長覺,竟也錯過了。略一思忖,掏出手機,給那人發了條短信:因故計劃取消,未能及時告知,實在抱歉。望您珍重,我們一定會見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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