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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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小亨這邊的結果直到晚上才出來，他告訴鐘好，那支口紅的確是迪奧高端品牌，限量版，價格不菲，上面沒有查到主治醫(yī)生柳冰露的唇印，是護士長史曉蕾的。史曉蕾？鐘好眉頭一皺，感覺有點不可思議。小亨接著告訴她，白蛋白包裝袋跟醫(yī)院采集到的包裝袋一樣，批號也能對得上，是真貨，不存在造假。至于那煙盒，上面居然奇怪地檢測到了主治醫(yī)生柳冰露的指紋。

“她抽煙？”鐘好心里一震。

“目前還不好說，上面指紋有點雜，不能證明是她的，病人扔下她收拾掉也說不定，畢竟她是主治醫(yī)生嘛。”小亨口氣有點不確定，干他這行的，必須要做到百分之百準確，但凡有百分之零點一的懷疑，都不能給出最后結論。

“這煙價格多少？”鐘好雖然也吸煙，但都是價格偏低的，十多塊錢一包，那煙極特殊，牌子他聽都沒聽過。

“算是高檔品吧，一條應該兩千左右。”

“你見過這煙？什么人抽？”

“自然是有錢人了，不過我在病房床頭柜看到過半條。”

“病房容許抽煙，這什么事啊？”鐘好驚了幾驚。很少有病房查到香煙的，個別小醫(yī)院或許有，陪護人員在樓道指定位置過過癮解解困。市醫(yī)院絕對不許，作為醫(yī)生家屬，鐘好對這點還是很清楚的。

“死者不抽，早就戒了。”

“那他拿煙做什么？”

“這個還沒查清。對了老大，那半條煙后來不見了，我們收集證據時，沒找到，不過我確實在床頭柜看到過。”

“這事誰還知道？”

“現(xiàn)場是我和大個子一起勘查的，第一次我們沒拿任何東西，只把病房封了，鑰匙也交到大個子手里。第二天一早我跟同事去提證據，煙就沒了。”

“第一時間為什么不把物證提走？”

“當時情況特殊，正要提取，沙子帶人在樓道鬧起來了，我們得平息。就這，還是我們動作利落，不然現(xiàn)場會被他們破壞掉的。”

“什么？他們有破壞現(xiàn)場動機？”

“有，很明顯。”

“好吧，情況先講到這，你再回憶回憶，還有什么遺漏的。”

鐘好急著要去醫(yī)院，他約了人，想把白蛋白的事搞清楚。這些都沒跟鄒銳碰頭，暫時不想碰，他要搶在別人前面拿到一些證據。

鐘好約的是醫(yī)院藥劑科科長，他跟此人有些交情，科長老丈人以前開著一家公司，后來經營不善，倒閉了，欠下不少外債。有一天老丈人突然被債主綁架，嚇壞了科長夫妻。是鐘好跟綁架者巧妙周旋，完好無損地將他老丈人要了回來。夫婦倆很感激，雖跟烏梅同一家醫(yī)院，但還是三天兩頭往鐘好家跑，搞得烏梅很不好意思。

糟糕，又想起烏梅了，不應該。

跟科長見面是在醫(yī)院邊上一家小咖啡屋，出了醫(yī)院南大門，是銀河繁華的竹林大街，又稱休閑購物一條街。街上咖啡屋、酒吧、茶座好幾十家，各種時尚店、專賣場、精品坊、小吃店琳瑯滿目。鐘好他們來的是一家叫“綠林”的，店面不大，但裝修精致，滿滿的小資情調。老板娘是位三十多歲的少婦，長得很富態(tài)，當然也很性感。她屬于非常飽滿的那種，個子不高，一米六二的樣子，身上肉乎乎的，但肉得恰到好處。有人說竹林大街是藏龍臥虎的地方，這虎當然是指女人。這條街上不管開酒吧還是開咖啡屋、開花店的，都是有幾分姿色的女人。而且她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打扮得很時尚，很前衛(wèi)。也有人暗地里將竹林大街叫作花街，一花一世界，花花皆嬌艷。

鐘好要了包房，沖老板娘說了句我要安靜。老板娘很會意，一再保證不會被人打擾。

科長姓汪，年紀比鐘好小幾歲，禿頂。現(xiàn)在的男人怎么這么愛禿頂，這問題一度困擾過鐘好，后來他不去思考了，見了禿頂男人就夸人家有思想有學問，對汪科長也是。汪科長見了鐘好，非常客氣，殷勤得不是一般。鐘好請他坐，汪科長勉強將屁股掛在沙發(fā)沿上，一雙眼睛撲撲閃著，感覺不是太自然。

“累壞了吧，鐘隊？”

鐘好說累倒未必，小打小鬧，不至于。

“還小打小鬧啊，整個醫(yī)院嚇得都發(fā)抖呢。”汪科長神情夸張地說。

“有那么可怕？”老板送來茶和咖啡，汪科長趕忙起身，接過水壺，要給鐘好沖茶。聽見鐘好這么說，汪科長手上動作僵住，等老板出去，俯身道：“不瞞鐘隊，這些天各科室都不安心，好多科室不敢接收病人，尤其老年患者，都往別的醫(yī)院推呢。”

“這我聽說了，醫(yī)院方面不該這樣嘛。”

“都說不該，可這樣鬧下去，以后哪個大夫還敢為病人看病？全下崗得了。”

“哎，柳醫(yī)生不是口碑很好嗎，怎么這次？”說了沒幾句，鐘好又將話題引到柳冰露這邊。

這是鐘好到現(xiàn)在還解不開的謎。柳冰露在銀河醫(yī)院口碑一向不錯，溫順大方，對待病人和藹可親，看病又很認真，醫(yī)學方面更是沒得說。雖然年齡不是太大，但要論醫(yī)術，在銀河甚至省里，也是數一數二。由她擔任主治醫(yī)生，發(fā)生醫(yī)療事故的可能性小而又小，怎么這次？再者，醫(yī)院還有衛(wèi)生主管部門，對她的態(tài)度也頗讓人費解，感覺有人成心要毀了她一樣。

“這次事故要說跟醫(yī)生沒關系，主治醫(yī)生是上面欽點的，病人住院前跟醫(yī)院有過溝通，據說跟柳醫(yī)生也有過單獨交流，還不止一次。柳醫(yī)生的醫(yī)術我們是信得過的，畢竟是我們醫(yī)院的王牌，癌癥方面更是專家，尤其是復發(fā)性淋巴癌、血癌。”

“等等，你說趙紀光住院前跟柳冰露有過交流？”

“是啊，這事誰都知道。”

“誰都知道？”鐘好不只是驚訝了，這么重要的信息他還是頭次聽到。該死的于頭，把他叫回來，什么都瞞著他。鐘好真想現(xiàn)在就打電話給于向東，問他干嗎要瞞掉那么多，就算是對他的考驗，基本信息也得告訴他啊。

“死者跟柳醫(yī)生以前就熟？”

鐘好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

汪科長低下頭，顯得有點難為情，糾結半天，道：“這事我也吃不準，不過院里傳聞很多，說啥的都有。還有人說，老領導這次來我院，根本不是醫(yī)病，而是……”

“而是什么？”

“還能有什么啊，這種事，不說鐘隊也能猜得出。”

“你是說？”鐘好把自己嚇了一跳，類似的傳聞，他可是一句也沒聽到。他在心里馬上反對，不可能，怎么會呢。柳冰露是情有所系的，這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再者，一個可以做她父親的人，怎么可能嘛，況且這是醫(yī)院，不是賓館！

鐘好沉吟一會兒，恨恨地掐滅煙，“接著講。”

汪科長似乎忽略了鐘好對這件事的反應，繼續(xù)道：“老頭子到我們醫(yī)院來，院里起先是不愿接收的，跟上面講過多次，希望能到條件好點的醫(yī)院去，我們畢竟是市級醫(yī)院嘛，哪能跟人家海大附屬比，跟省一、省二也差遠了。可老頭子聽不進去，就看上我們醫(yī)院了，你說怪不？他這樣的病人住進來，我們還是很有壓力的，據我所知，院里為老頭子的病，開了不下五次會，后來還是柳主任自告奮勇，說既然老領導看得起咱，咱就不要推了，盡心盡力便是。”

汪科長是個話特別多的男人，提起啥都一堆一堆的。老婆煩透他這點，在鐘好家里，老婆會經常性敲打他：“你行啦，讓人家鐘大哥和嫂子說說，你一人講個沒完沒了，有意思嗎？”

鐘好卻不煩，也不能煩。之所以找汪科長，就是看中他說話多這點。言多必失，這個時候如果找別的大夫或領導，人家恐怕多半個字都不肯吐給你。

鐘好聽得津津有味。

汪科長告訴鐘好，趙紀光剛住進來時，情況并不是很好。他這病也不是一天兩天，有幾年了，說病入膏肓也不過分，住院算是例行公事，治好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前后都去過那么多家醫(yī)院了，要是能治好，根本輪不到地方醫(yī)院。現(xiàn)在住院，無非就是到醫(yī)院去去心病，調理一下，然后回去靜養(yǎng)。醫(yī)院態(tài)度也很明朗，治好治不好不說，但絕對不能治出問題。柳冰露這邊呢，也非常謹慎，病人情況她非常了解，入院半月，既不讓病人做各種檢查，也不提出化療，只開常規(guī)藥，加上心理疏導，你還別說，老爺子精神真還緩過來了，有說有笑，氣色好出許多。如果不是白蛋白，不會惹出這事的。

“為啥要輸白蛋白呢？”汪科長半天落不到要害處，鐘好有點發(fā)急。

“要說這個啊——”汪科長拉長了聲音，美美喝了兩口茶。

男人跟女人就是不同，要是兩個女同胞聊天，點了咖啡不會再點茶，兩個大男人則把咖啡放一邊，一杯續(xù)一杯地往肚子里灌茶。

白蛋白其實在醫(yī)院算個另類。什么人輸，什么人不輸，醫(yī)院沒啥規(guī)范。多數情況是醫(yī)生建議，或者家屬主動提出要求。因為誰都知道，這東西不治病，只是增強患者免疫力，延長存活期，而且奇貴。這些年，圍繞輸不輸白蛋白，各家醫(yī)院爭論很大，有些醫(yī)院明確規(guī)定，該輸的一定要輸，對癌癥患者尤其晚期病人，這藥的療效放在那里，不用爭議，而且讓病人延長生命也是醫(yī)院的天職。但有些醫(yī)生不主張，或者堅決反對，既然明知挽不回生命，干嗎還要增加家屬負擔？后來醫(yī)院便有了約定俗成的一種做法，醫(yī)生不主動提出，頂多是向家屬建議。如果病人經濟條件容許，家屬又有強烈愿望，那就用。

白蛋白的來源也很滑稽，甚至稱得上混亂。醫(yī)院是有這個藥，但價格明顯比市場要高，又分國內和進口兩種。多數患者都是找醫(yī)藥代表，直接從他們手里進。進了，交到主治醫(yī)生手中，由護理中心統(tǒng)一冷藏保管。也有個別販子在醫(yī)院門口兜售，這中間很難保證患者不上當。

病人所以用白蛋白，也跟報銷制度有關。趙家不缺錢，趙紀光級別又那么高，住院不只是實報實銷，白蛋白這種不在報銷范圍內的藥，他們同樣報得了。有便宜不占，那是跟自己過不去。家屬尤其趙紀光的小女兒趙一霜后來主張用白蛋白，說用了總比不用好，還怪罪柳冰露不用心。“你是不是盼著我家老爺子早日報銷啊。”有一天趙一霜跟柳冰露吵了起來，趙一霜很蠻橫，認為柳冰露根本就是應付差事，是讓她家老爺子等死。原因居然是另一個病房職位低的領導在用進口白蛋白，柳冰露還說效果很明顯，讓堅持用下去。這話讓趙一霜聽到，趙一霜當然不服氣。

“他家能用，我家憑什么不能？用！”趙一霜一句話，等于將此事定了。

趙一霜工作很忙，平日根本沒時間來醫(yī)院，老人住院這么長時間，她只來過有數的幾次，第一次是順路來問問情況，病房沒待上十分鐘，丟下幾句話走了。后面幾次時間稍長一點，主要是跟柳冰露吵架。吵完，她就回了，將此事委托給護士長史曉蕾，由史曉蕾一手張羅。

“她跟柳醫(yī)生吵架？”鐘好又像是逮著了什么。

“是啊，聽那邊護士講，兩人吵得很兇，有一次，趙一霜甚至把喝了一半的開水潑在柳冰露頭上。”

“哦——”鐘好長長哦出一聲，又問，“干嗎要委托史曉蕾，家屬自己不會買？”

“這個嘛，說法各異，有說她們兩家是親戚的，也有說史曉蕾母親早年在趙家做過保姆，史曉蕾大專畢業(yè)進這家醫(yī)院，也是趙家?guī)偷拿Α！?/p>

“史曉蕾從哪買來的白蛋白？”

“她自己手里有。”

“她有？”鐘好真是感覺沒找錯人，連著從汪科長這里獲得有用信息，神經全都興奮了起來，身體往前一傾，鼓勵似的說，“講下去。”

“要說這也是醫(yī)院的責任，管理漏洞太多。本來白蛋白這種藥，由我們藥劑科統(tǒng)一進購，但是這些年醫(yī)院改革，尤其醫(yī)藥分家提出來后，藥劑科對藥品的控購與監(jiān)管越來越弱，不但各科室有自行進藥的權力，有些有門路的護士、醫(yī)生，也用各種方法向患者兜售藥品，至于他們的藥品從啥渠道來，誰也難以說清。不出問題還好，出了問題，各方都講不清楚。”

一談起這個，汪科長的情緒就有了。鐘好能理解，畢竟人家是藥劑科科長嘛。他避開汪科長的情緒，只挑自己感興趣的問：“你的意思，史曉蕾自己有渠道？”

“有。這個她自己也承認了，不承認不行，好多患者都是從她手里買的，這次出了事，不少人找她退藥，已經在醫(yī)院吵翻了。”

鐘好心里又是一動，原來還有這等事，嘴上卻說：“可她是趙家親戚啊，難道趙家這點情面都不給？”

汪科長笑了：“人都沒了，還講什么親戚。再說是不是親戚，誰能講得清呢，現(xiàn)在攀附權勢的人可多了。”

“這倒也是。”鐘好隨口附和一句，汪科長說的這些，已經在他腦子里形成一幅圖案，知道下一步往哪著手了。就在鐘好打算結束這次談話時，汪科長又多了句嘴。

“我聽醫(yī)院有人說，趙一霜發(fā)現(xiàn)他家老爺子住院期間跟柳醫(yī)生有不檢點動作，她親眼撞見的。兩人吵架，大約為了這個吧。”

“亂扯淡！”鐘好這次沒再流露出啥興趣，他反感這些，同時也覺得汪科長這話有點落井下石，看向汪科長的目光，也多了點東西。

汪科長這次覺察到了，苦笑一聲，“我只是聽說，剛開始確有人這么傳，好像這話是趙一霜親口說出的，這幾天又沒人敢說了。這種話，沒憑沒據，講出來又是造謠，醫(yī)院已經夠亂，我不能再煽風點火。況且這關系到柳冰露的名聲呢。”

“那得感謝汪科長了。”鐘好忽然拉長聲音，莫名其妙地給了汪科長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