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雨》
第四章
梅氏宗祠前臨柳溪,一水回抱;后枕叢林,層巒疊嶂。依勢而建,前俯后仰,縱十余丈,橫稍短。自下而上,凡三進。下進一層中間為過道,二層為戲臺,上下兩側各設一間大教室。下進和中進之間,有一石坪,實為天井,石坪兩側設有廂房。由石坪拾級而上,進入中進。中進為享堂,拱以六楹,可容數百人聚會。上進為主堂,設有神龕。祠前是一塊大坪,臨河栽有一片梅樹。楊柳鎮祠堂眾多,若以風景論,以宜于辦學論,梅氏宗祠無疑要居首位。
梅浩然一直認為,梅氏宗祠,或者更準確地說,梅家小學是他的一篇錦繡文章。仕進無望的梅浩然,從長沙回到楊柳,準備興辦學校,開啟民智。他在鎮里轉悠了好幾天,看到梅氏宗祠有些破敗,規模也小了點,便倡修宗祠,帶辦學校,并說服父親,捐出四十畝好田作為祠產,租谷用于辦學和維修宗祠。梅氏父子慷慨帶頭,族人紛紛響應,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歷經兩年,宗祠翻修一新,面積擴大一倍,建了幾個好教室,教師也有地方居住。十幾個殷實戶,或捐兩三畝,或捐四五畝,加上原有的十余畝,總祠產近百畝。梅浩然又訂出章程,組織選出理事會,管理祠產。族人推選梅浩然擔任理事長。
梅浩然的真實意圖在于辦學。他自任校長,不取報酬,高薪聘請兩名教師,春節過后便開始招生。由于族人入學只收取課本費用,不收學費,本村外姓人入學享受同等待遇,鄰村外姓人入學每期也只收取兩元的學費,殷實戶贊助自愿,因此報名入學者非常踴躍,第一期便招收了四十余名學生,根據文化基礎,分成一、二年級兩班,兩個教師各教一班,梅浩然兩班兼課。到第三年,即有學生九十余人,四個年級全齊。
梅家小學為全縣第一所族辦新式小學堂。梅浩然因此獲得了莫大聲譽,也因此成了平安縣第一任教育會會長,成了觀瀾中學校長,成了縣議會副議長,從此活躍于平安的政治舞臺。直到大前年父親亡故,他才辭去副議長,回到楊柳,管家理業,潛心學問,基本不問政治,只到縣議會開開會。但他對梅家小學還是一往情深,每個學期開學,他都要去講話,每個學期結束,他都要去頒獎,平時呢,十天半月就要去看一看,問一問,有時還請老師們吃個飯。盡管后來楊柳鎮又辦了幾所族立小學,他總覺得,梅家小學具有特殊意義,錦繡文章永遠不能褪色。思賢回來,說要利用梅家小學,開辦夜校,進行成人掃盲教育,梅浩然覺得是件好事,是錦上添花。
插完田后不久的一天晚上,梅家夜校開學了。
夜校借用梅家小學一年級的教室。講臺前,有一盞煤油燈,課桌上,有人帶來了美孚燈,窗戶上,掛著幾個松明火把,整個教室亮亮堂堂,一派興旺景象。學員有三十多名,主要來自梅家灣,吳思齊、張四科自然來了;也有外村的,書落殼就帶來了大毛、二毛、紅貓、黑貓,還有紅春子。梅思賢、吳有如熱情地和各位學員打招呼。即將開講時,梅浩然來了。學員們陸續站起,有叫老爺的,有叫叔叔伯伯的,有叫阿公的。梅浩然笑瞇瞇地應答,不時說一句什么。吳有如要他講話,他說只來看看,不講。吳校長堅持,說既來之,則講之,并要學員鼓掌歡迎。梅浩然覺得不能掃興,便在掌聲中走上講臺。他掃視一圈,飽含深情地說:“鄉親們,梅家夜校開學了,這是件大好事。認字,學文化,只有好處。希望各位克服困難,擠出時間,堅持學習,多認字,多學文化,多得好處。謝謝。”學員們尚未回過神來,見梅浩然離開講臺,才噼噼啪啪鼓起掌來。
梅浩然向吳校長、學員們揮了揮手,與梅思賢對視一眼,點點頭,走了。
梅思賢走上講臺,他準備了一個自以為非常精彩的腹稿,但被父親幾句話就打得七零八落,他只講了幾句關于夜校不收任何費用、教師也是義務講課的話后,便請吳校長講課。
吳校長走上講臺,開始講課。他說:“鄉親們,我們夜校,雖然帶有蒙館的性質,但不講《 三字經 》《 幼學瓊林 》,也不講小學一年級的課程,而是講民國政府編寫的《 繪圖四言雜字 》,這本書編得非常好,非常實用。可惜我和思賢想盡辦法,都沒能買到多的書,只弄了一本,沒辦法,只好請各位抄寫。”說罷,便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寫上:
天地三光,
上下四方。
東西南北,
黑白青黃。
風云雷雨,
霧露霞霜。
家堂祖宗,
父母爺娘。
吳校長寫完后,就說:“我們今晚就學這八句話。先讀后寫。現在,請各位跟我讀。”說罷,便大聲領讀,“天地三光。”
學員們也就大聲齊讀:“天地三光。”
梅思賢一直坐在教室后面的空位上。待吳校長講完后,他走上講臺,說:“我還要和各位講三件事。第一,各位學員文化基礎不同,甚至可以說差別很大。有的完全不認得字,有的認得幾個,有的認得很多。比如張一書,讀了好幾年書,當教師還差一點,但夜校是不必上的了。怎么辦呢?我們到了一個班,就要相互幫助。我們兩天才集中在這里學一個晚上。白天,按照就近方便的原則,基礎好的可以教基礎差的,比如,吳思齊就可以教張四科。基礎差的要主動去問基礎好的,這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能夠教別人,是光榮的,向別人請教,也是光榮的。第二,我們要認得我們所在的省縣鎮幾個字。”說罷,便在黑板上寫上幾個大字:
湖南省平安縣楊柳鎮
梅思賢寫完后,領讀了三遍,便說:“其實,讀是大家都會讀的。關鍵是要會認,會寫。如何認,如何寫,下次吳校長再教吧。我現在講第三點,就是從今晚開始,我們要會寫自己的名字。如果上了夜校,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別人就會笑話我們。現在摸一下底,看哪些學員不會寫。我和吳校長可以教,會寫的學員也可以教。現在開始。”
梅思賢說完,看了看吳校長,吳校長微笑著點點頭。兩人便各走一個過道,看學員寫自己的名字,寫得出的,表揚幾句,說不錯不錯;寫不出的,則勉勵他們,說不要緊,正因為不會寫,才要來學習,教一遍就會寫了,很容易的,并一筆一劃地教。花了大約一刻鐘,就完成這一功課。
梅思賢辦夜校的目的是引導農民覺醒,從而組織農會,開展農民運動。他想,那將是一場摧枯拉朽的熊熊大火。而現在,他所處的環境還是一片濕地,最多只能說有一些濕柴。在這樣的環境里,不能貿然點火,而要進行預熱。認字、學文化,是預熱的第一步。這一步是他從農講所學來的。預熱的第二步,他考慮用農民打了千百年的山歌來覺悟他們。預熱的第三步,才公開宣傳三民主義,宣傳耕者有其田。他反復推敲,覺得通過這三步預熱,周圍一定堆滿干柴,只要劃一根洋火,便會熊熊燃燒。
梅思賢覺得第二步有些創意,這創意是他參加勞動受到啟發而形成的。在張希龍家幫工兩天后,他又在桂師公家幫了一天,還在其他幾戶人家幫了工。插完田后,他到桂師公家,要求看那個歌本,桂師公不肯,經他反復磨蹭,桂師公才不好意思拿出來。原來,那根本不是一個山歌本,而是一個死了人行儒教唱夜歌子的本經。梅思賢翻了翻,真是哭笑不得。沒辦法,梅思賢便要桂師公唱,自己記錄。當然,他只記錄那些有用的,搞了兩天,記了十幾首。他又做了一些潤色處理,覺得差不多了,才來和吳有如商量如何辦學。
兩人很快就教學內容和分工達成一致,遇到的具體困難是經費問題。
吳校長說:“要買一盞煤油燈,每個學員買一支毛筆,買一個寫字本,起碼要兩塊光洋。”
梅思賢說:“學校開支吧。”
吳校長說:“學校開支是要理事會同意才行的。首先必須要你父親同意。”
梅思賢想了想,說:“去找我父親吧,他會同意的。”
兩人立馬來到兩潤堂,找到梅浩然,說明來意。
梅浩然沉默良久,才說:“宗祠租谷用于辦夜校,章程里沒有這一條,理事會也不一定能夠通過。這兩塊光洋,我家出了吧。”說罷,便叫來太太,要她拿兩塊光洋給吳校長。
兩人拿到梅浩然資助的兩塊光洋,才使夜校順利開了學。梅思賢第一次感到錢來得不容易。以前用錢,只要和父親說一聲,或寫一封信,錢就有了。
夜校開學后,征得父親同意,梅思賢在祠堂要了一間房子,作為辦公場所。此后,梅思賢要么走村串戶,要么待在學校,回家的時間反而少了。
吳校長上了幾堂課,越來越覺得要給每位學員發個課本才行,否則難以提高效率,甚至難以堅持下去,便和梅思賢商量,決定翻印《 繪圖四言雜字 》。兩人來到楊柳印刷廠,和老板商談,即使不印圖,只印字,用最差的毛邊紙印四十本,至少要五塊光洋。紙張、排版、印刷、裝訂,老板一筆一筆算賬,五塊光洋用完,沒有一文利潤。吳校長、梅思賢覺得老板的賬是非常實在的。梅思賢想到他收集到的民歌,問老板加印十頁總共要多少錢,老板默默神,說要六塊光洋。
兩人離開楊柳印刷廠,往兩潤堂走。
吳校長說:“加印十頁干什么?”
梅思賢說:“加印十頁民歌。”
吳校長說:“本來就沒有錢,民歌你就講講算了,節省開支。”
梅思賢覺得吳校長講的有道理,但他舍不得那些民歌,便說:“反正沒有錢,要去找我父親。五塊也是要,六塊也是要,干脆要六塊吧。”
吳校長不言語了。兩人默默走到兩潤堂,找到梅浩然后,相互使眼色,都不先開口。梅浩然笑道:“又來要錢了,是嗎?”吳校長只是淺淺地笑笑。梅思賢說:“是的。你有先見之明啊。”梅浩然說:“思齊回來說了,學員們都要求發書,我知道你們會來的。大概要多少錢?”梅思賢說:“至少要六塊光洋。”接著便說了兩人和老板交涉的情況。梅浩然默默神,說:“六塊還是稍微貴了一點。我去肯定不要六塊。既然你們談妥了,就六塊吧。”說罷,便要太太拿六塊光洋給吳校長。
回到學校,梅思賢打開抽屜,拿出一疊手稿,要吳校長看看。吳校長很快看完,笑道:“就這些啊?”梅思賢說:“我只整理了這些,十頁紙,也只能印這么多吧。”吳校長說:“都是反映農民疾苦的,是不是題材狹窄了一點?”梅思賢說:“只這些有用啊。那些歌頌田園生活的,喜慶的,愛情的,有什么用?我又不是民俗學家。”吳校長點點頭,又翻了翻稿子,說:“這首《 背時歌 》,我好像沒聽過。”梅思賢想了想,笑道:“這一首,是我在長沙時,一位同志給我的。”吳校長又問:“最后這首《 北伐歌 》呢?”梅思賢不回答,只笑笑。吳校長說:“打倒吳佩孚,每人八擔谷。打倒段祺瑞,借錢不要息。完全沒有民歌風味,而是典型的政治口號。”梅思賢還是只笑笑,不言不語。吳校長說:“思賢,我隱隱覺得,這些民歌印出來后,你父親會不高興。你父親德高望重,很信任我,很關心你。我們的工作,要千方百計得到他的支持,而不應引起他的反對。這些民歌和《 四言雜字 》印到一起,無論從哪個方面都說不過去。如果印到一起,他拿著那本書,不說別的,只說我們騙了他一塊光洋,你怎么應答?所以,為穩妥起見,我建議民歌還是不印了。你非印不可,也只能單獨印,并且時間要稍后一些,這樣就多一點回旋余地。同時,那首《 背時歌 》和《 北伐歌 》,不印進去,只印楊柳民歌。你說呢?”梅思賢沉默良久,才說:“你說的有道理,還是單獨印好些。《 北伐歌 》不印了,《 背時歌 》還是印吧。”
十多天后的一個晚上,吳校長上完《 四言雜字 》之后,梅思賢正式開課,講民歌。前幾天發了一本書,今天又發一本書,學員們都很高興。
梅思賢講的第一課便是《 背時歌 》,他要學員打開《 民歌十首 》第一頁,自己先讀了一遍:
正月背時起,
二月冇得米。
三月餐打餐,
四月難過關。
五月賣新谷,
六月餓得哭。
七月谷子黃,
八月餓斷腸。
九月交了租,
十月呷紅薯。
十一月冇得錢,
十二月過不得年。
然后領讀了三遍。由于月份排列有序,歌詞口語化,生字也少,讀完三遍,絕大部分學員都會背了。學員們興趣濃厚,梅思賢非常高興。自然有人提出這首民歌以前沒有聽過的問題,梅思賢說,這首民歌不是楊柳鎮的,是平安縣的。平安縣面積大,人口多,又十里不同音,各地所產生的民歌是不完全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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