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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墨雨》
    來源:中國作家網 | 莫美  2017年01月03日15:42

    第一章

    桐子樹開花的時候,楊柳鎮下了一場怪雨。

    那年的桐子花,開得格外的熱鬧。房前屋后零零碎碎三五株桐子樹,街旁河邊一行一行的桐子樹,山上漫山遍野的桐子樹,遠遠看去,不見了樹枝,不見了葉片,只見白晃晃的一片,全是花。雪白的花瓣不時飄落下來,婦人的頭發上,牧童的肩膀上,還有牛背上,冷不丁就沾有一朵兩朵三五朵桐子花。人啊,牛啊,狗啊,貓啊,就走在白白的花瓣之間。田野里,山坡上,不時有男子漢扯開嗓子,放聲高唱:

    桐子樹開花一片白呀……

    然而,一場怪雨,卻使一片白變成了一片黑。

    那雨,下得毫無緣由。

    那天早晨,太陽還沒出來,天空卻是血淋淋的紅。早起的人們,看到那血紅的天空,便有一種新鮮感,還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感。但只一壺煙的工夫,色澤便開始轉淡,漸漸紅色全部消退,天空灰不溜秋,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使人胸口悶悶的,好像喘不過氣來。早飯時分,大朵大朵的黑云越過四方八面的山巔,擠集到楊柳鎮的上空,然后慢慢地下沉,下沉,堆積到各家各戶的屋頂上。忽然,“轟——”的一聲,半空中響了一個大炸雷。炸雷由遠而近,轟隆隆的在屋頂上一遍遍滾過。閃電撕開一道道口子,雨便瓢潑而下。

    暴雨,狂風,攪著黑云,將黑夜帶來。山巒、河流、道路、房屋,都隱沒在黑暗中。大街上,幾步遠便看不清人。屋子里,不少人家點上了桐油燈。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啪啪,啪啪啪,暴雨瘋狂地抽打著樹枝,抽打著房屋,抽打著街道,抽打著楊柳人的心。老天爺可能打開了楊柳上空天河的閘門,讓天河的水自由地傾瀉。照這架勢,不用多久,楊柳鎮就會被淹沒。

    幸虧只有個多時辰,雨就停了,云也散了,太陽出來了,天空一片湛藍。

    人們從屋子里走出來,發現那白白的桐子花,已經消失得一干二凈。桐子樹露出了黧黑的樹干,桐子葉也綠中發黑。

    人們進而發現,那雨根本不是一般的雨,而是一種從未見過的怪雨。那雨中可能含有墨,凡是黑色以外的東西,無論白衣服、紅裙子,還是石灰粉過的墻壁,青石板中的白絲紋,只要沾了雨的,都留下了淡黑的痕跡。

    兩潤堂的梅浩然先生,大雨一停,就出了門,張四科跟在后面。還是大雨下得正猛的時候,他就執意要上街看看。太太怕他淋雨得病,不準他去,長工吳思齊、張四科則擋住出路。他緊繃著臉往外沖撞,吳思齊伸開雙手攔阻,說他先去看看,有什么事,再回來喊老爺。太太便說,好,思齊你快去。吳思齊戴個大斗笠、背著蓑衣走了。個多時辰了吧,吳思齊一直沒回來,估計問題不會太大。

    天上陽光燦爛,地上泥濕路滑。梅浩然穿著藍長袍、青馬褂,趿著一雙油釘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著。不時遇到行人,或議論,或詢問,白衣服淋黑了,紅紙傘打黑了,雨為什么這么黑呢?梅浩然心里咯噔一跳:墨雨!莫非意象變成了現實?

    到了街上,路面寬了,還鋪了青石板,就好走了。梅浩然很快來到中樹坪,走進梅家學校,在里面轉了一圈,恰好下課,校長吳有如出來了。

    “沒有漏雨吧?”梅浩然關切地問。

    “沒有漏雨,也沒有積水。”吳有如回答。

    梅浩然點點頭,便往外走,吳有如、張四科跟在后面。

    “梅先生,”吳有如遲疑著說,“這雨,好像有點怪。”

    “哦?”梅浩然回頭看了吳有如一眼。

    吳有如說:“這雨里好像含有墨,我們學校石灰粉的墻壁,淋了雨的,都是黑黑的。”

    “哦——”梅浩然說,“淋濕了的緣故吧。曬幾個太陽,干了,就白了。”

    “我想也是。”吳有如笑笑。

    走到鎮公所門口,梅浩然停住了。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對漢白玉石獅子上,那獅子黑不溜秋的,就像一對在煤堆里打過滾的絲毛狗。梅浩然心里一沉:這雨,還真有些怪了。

    正呆著呢,外號叫張麻子的張怡中鎮長戴著斗笠、打著赤腳回來了,后面跟著團防局長廖狗卵,還有一個本名張一書外號書落殼的無業游民。稍遠一點,桂師公、張希龍、吳思齊等人也正朝鎮公所走來。

    “雙江碼頭水淹了。雙江街的水,過了膝蓋,一些商戶損失不少。兩戶人家還倒了房子。”

    張麻子望著梅浩然,臉帶歉意,仿佛那些損失是他造成的。

    “沒有死人吧?”

    “謝天謝地,沒有死人。”

    “沒有死人就好。”

    張麻子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沒有死人就好。”

    梅浩然又說了一句,笑笑,帶頭走進了鎮公所的小會議室,看看,選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張麻子取下斗笠,坐到梅浩然身邊。吳有如、廖狗卵、桂師公、書落殼、張希龍等也進來了,或坐,或站,眼睛都齊刷刷望著梅浩然。他們你一句,我一句,都是有關這場怪雨的。先是說一些現象,什么什么黑了。然后是探究緣由及后果,怎么會下這樣的雨,是什么兆頭,書上有記載嗎?還有人提出,這樣的雨,應該稱黑雨呢,還是應該稱墨雨。老實說,這樣的雨,梅浩然也是頭一次見到,他雖博覽群書,腦海中卻沒有半點印象。來的路上,有人問起,囫圇而過。坐在這里,又是這些人,再那樣恐怕不行了。這時,他想到一個人,便問,你們去找過水晶閣的云來法師嗎?廖狗卵說,找過,云來法師出去了。梅浩然說,這樣的事,云來法師或許清楚些。廖狗卵說,你總有個看法吧。梅浩然也就笑笑,說,這雨,還是稱墨雨為好。為什么會下這樣的雨呢,我也不知道。至于是什么兆頭,我想是什么都不預兆,因為這是一種自然現象。所有這些,據我所知,書上沒任何記載。梅浩然說完以后,望著他們,似乎書讀少了,有點不好意思。張麻子、廖狗卵等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有些不滿意。

    正沉默時,一個六十開外的矮小老人背著背籃走了進來。“各位,我送來了一個寶貝呢。”那人放下背籃,笑瞇瞇地打招呼。大家立馬圍了過去,只有梅浩然、張麻子還坐在那里。“啊——”廖狗卵驚叫一聲,轉頭對梅浩然、張麻子說,“貓販子送來一個大田螺呢,你倆也來看看吧。”梅浩然、張麻子也就起身,來到廖狗卵身旁。原來,籃子里裝著一個大田螺,螺口有面盆大,螺身怕有兩尺多長。只聽這個大名張毛一,外號叫貓販子的人說,田螺是他在楊柳河里打魚時撈上來的,過了秤,整整一百三十六兩,八斤半呢!

    眾人自然嘖嘖稱奇。梅浩然看見那個大田螺,不由眼前一亮,但隨即心頭便掠過一絲陰影。他皺了皺眉頭,說:“我們楊柳河,是條小河,能長出這么大的田螺嗎?”

    “你們仔細看,”貓販子又說,“田螺殼上,還刻了字呢。”

    眾人一齊低下頭去,確實看見了一些歪歪扭扭的劃痕,像字,又不像字。

    張麻子望望梅浩然,笑道:“梅兄,這是不是甲骨文?”

    梅浩然搖了搖頭。

    吳有如說:“這些劃痕,倒有點像外文。”

    書落殼立馬說:“這田螺,只怕是外國的,漂洋過海來到楊柳的哩!”

    梅浩然斥責道:“不要亂講。海水是咸的,河水是淡的。海洋生物在淡水里無法生存。”

    眾人便都不吱聲了。

    “這么大的田螺,如果運到長沙,肯定能賣到一個好價錢。”泰和商號的掌柜、張麻子的三崽張立言打破了沉默,不知他是何時來的。

    張麻子橫了張立言一眼。

    “賣了,錢就只能給貓販子,不如放到恒祥飯店,一鍋煮了,嘗個新鮮。”廖狗卵抬眼看了看貓販子,“你剛才好像說是送來一個寶貝啊。”他把那個“送”字說得很重。

    “是的。我是說送。”貓販子說,“賣了呢,錢就捐給團防局;煮了吃呢,就喊我一聲。”

    “要得。”廖狗卵說,“難得貓販子這么大方,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咦,有問題。”桂師公往后退了一步。

    “什么問題?”張麻子說,“桂師公,你莫講鬼話哩。”

    “十有八九啊——”桂師公說,“這田螺修煉到家,成精了,要到大海去,才降了這么一場雨。你們到上游去打聽,肯定倒了大塘大壩。”

    圍在背籃旁的人不由自主地后退幾步,好像那田螺真是什么精怪似的。

    不知不覺間,會議室里擠滿了人,大都是鎮公所和團防局的,楊柳劇院的紅春子也來了。張麻子皺了一下眉頭。廖狗卵大聲吆喝道:“看西洋景啊!走開,走開!”一邊吆喝,一邊往外推人。

    梅浩然看看貓販子,笑道:“我建議放生。你看呢?”

    “好。”貓販子背起背籃就走。

    梅浩然又對桂師公說:“你也去。”

    桂師公跟著貓販子走了。

    書落殼、紅春子、張立言等人也跟著走了。

    呆坐一會兒,梅浩然站起來,對張麻子說:“我到水晶閣去看看。”

    張麻子說:“我也去。”

    一行人走出鎮公所,穿過中樹坪,來到柳溪橋上。柳溪河里,墨浪翻滾,腥氣襲人。不時有死豬死羊、樹木雜草、小件家具漂流而下。黑色的波浪沖擊著河岸,轉彎水緩處,有人在打魚,有人在打撈樹木、家具。水還未退,中樹坪那邊不知何時塌方了,中字樹露出了粗大的根須,樹的一枝懸在河上,最低處快挨著水面了。放生還在那里進行。桂師公面向柳溪,筆直站著,雙手合十,口中肯定還在念著什么。貓販子把田螺遞給桂師公,桂師公雙手接過,在空中舞動一番,然后拋向河中。

    “再不退水,”梅浩然皺著眉頭,遲疑著說,“我擔心中字樹會倒。”

    “我也擔心。怎么辦呢?”張麻子緊張起來了。

    “用繩子拉,先用繩子拉住。”梅浩然說,“退水之后,馬上修堤。”

    “好。”張麻子說,“我來安排。你去水晶閣吧。”

    梅浩然見張麻子安排得井井有條,便獨自一人去了水晶閣。云來法師不在閣里。已是午飯時節,梅浩然肚子餓了,又與那些和尚尼姑非常熟悉,便坐下來,和他們一起用餐。

    中樹坪位于柳溪北岸,原來不叫中樹坪,而叫杏樹坪,因其長有一棵大銀杏樹而得名。這棵銀杏樹,明朝編的縣志就有記載,說其主干要三個大人才能合圍。北京幾個植物學家來這里考察,說樹齡至少在一千年以上。這樹能進入縣志,能引來植物學家的光顧,還不是因為其大,而是因為其造型獨特。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時,可能是一個炸雷,打在樹干一丈多高的地方,使其一分為三。此后,樹干還是箭直往上長,左右一枝則平直橫長,到一丈左右的地方,又箭直往下,幾乎著地。凡是看過這棵樹的人,都說舉世無雙。清道光十六年,太子少保、兩江總督陶澍回鄉省親時,來到楊柳,恰好離銀杏樹不遠的柳溪橋落成,頭人們便請他題寫橋名并第一個過橋。陶澍站在橋上,看著銀杏樹,詩興大發,當場賦詩一首。陶澍題寫的橋名和所賦的詩,刻在橋上,至今還在。三年后,剛中進士的曾國藩,走親訪友來到楊柳鎮,他多次站在柳溪橋上,望著這棵銀杏樹出神。朋友問他是不是想寫一首好詩,蓋過陶澍的,他只是搖頭。一天上午,他和幾位朋友在橋上站立良久,忽然嘆道:“那是一個‘中’字啊!”朋友問:“什么‘中’字啊?”他指著銀杏樹,用手在空中一筆一畫地寫:“你們看那造型,想想地下的根,不就是一個‘中’字嗎?”朋友們恍然大悟,連聲稱妙。慢慢地,便有人叫銀杏樹為中字樹、叫杏樹坪為中樹坪了。從此,這里成了楊柳鎮最有文化品位的景觀,也成了楊柳人的驕傲。社會賢達在此商議,以柳溪橋為中心,上二十丈、下二十丈,向北二十丈,設一廣場。廣場周圍陸續建了鎮公所、警察所、團防局、厘金局、電報局、楊柳劇院、寶慶會館、文廟、張家祠堂、梅家祠堂等公用建筑,還有泰和、恒祥等私人商號。廣場對面,與銀杏樹對稱的位置,建有一座七層寶塔。寶塔西幾百步,建有一水晶閣,二三十個和尚尼姑在那里念經。中樹坪一帶便成了一個繁華的所在。楊柳街上的人,鄉里上街的人,都喜歡到這里走走。中樹坪已成了楊柳鎮的象征,中字樹則成了楊柳鎮的靈魂。

    梅浩然吃過飯,喝了茶,小憩片刻,便又來到中樹坪。張麻子、廖狗卵正在那里指指點點,桂師公、張希龍、吳思齊、張四科、書落殼等,怕有百十號人,正在那里打樁子,綁繩子。中字樹一丈開外的地方,埋了十多個大木樁。已有幾十根苧麻繩子棕絲繩子,牢牢地纏繞在中字樹和木樁上。梅浩然挨個搖搖已經打好的木樁,壓壓綁好了的繩子,感到很是牢實,就微笑著點頭鼓勁:好,很好。

    書落殼看見梅浩然心情好,嘻嘻笑道:“楊柳街上的繩子都用光了。連抬靈用的柩索都派上了用場呢。”

    梅浩然倏地斂了笑容,狠狠地橫了書落殼一眼。

    眾人面面相覷。

    “你個爛嘴巴,”張四科邊綁繩子邊罵,“你硬是想賺打了。”

    書落殼望望眾人,又望望梅浩然,輕聲說:“你敢。”

    “那好,我一個耳巴子抽死你。”張四科倏地起身,撲向書落殼。

    “四科!”

    梅浩然輕喝一聲,張四科立馬剎住。

    書落殼低下了頭。

    “下次,下次我硬要一個耳巴子抽死你。”

    張四科余怒未消,狠狠地剜了書落殼一眼,退回原處干活去了。

    太陽偏西的時候,所有的木樁都打好了,所有繩子都綁好了。張麻子一個一個驗收認可,便收工了。

    梅浩然和張麻子還沒有走,他們站在柳溪橋上,看看柳溪河,又看看中字樹。河水明顯退了,又沒出現新的塌方。他倆認為,即使再崩一點土下來,甚至崩到中字樹樹干的位置,中字樹也不會倒了。

    然而,一切都是徒勞。

    半夜過后,老天爺補了一場暴雨,另加一陣颶風,中字樹,還是倒了。黎明時分,有人沿河打魚,發現中字樹橫躺在柳溪橋前。于是,樹倒的消息就像颶風一樣,迅速掃遍了楊柳鎮。梅浩然近來睡眠不好,還在床上睡回籠覺。出門不久的吳思齊,心急火燎趕回家里,推開了梅浩然臥室的門。

    “老爺,老爺,不好啦,不好啦!”

    梅浩然一挺而起:“什么事?”

    “中樹坪,中樹坪,”吳思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那棵樹,中字樹,倒了!”

    梅浩然蒙了,沉默良久,才說:“你,看到了?”

    吳思齊點點頭:“看到了。好多人在看。”

    梅浩然呆呆地坐在床上,不言不語。

    吳思齊說:“老爺,您去看看不?”

    梅浩然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

    楊柳鎮下了一場墨雨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平安縣,并傳到了省城。《 大公報 》還刊了一則簡短的消息。幾天之后,長沙一位聲名遠播的紳士吳輝先生,在《 大公報 》上發了一篇文章,提及楊柳鎮的墨雨,說“天雨墨,為災象”。

    楊柳鎮的人們,自從天降墨雨之后,便有一些猜測和議論,德高望重、學識淵博的梅先生雖有過一些解釋,但并不使人如意,不能消除人們的疑惑。據說有人還怪了梅浩然,說墨雨是他引來的,因他的書齋名就叫墨雨齋。不安和恐懼原本就在悄悄生長,經吳輝先生這么一說,便陡然瘋長起來。

    張麻子很快組織了兩場規模空前的祛災法事。

    水晶閣的云來法師,自家人手不夠,請來方圓幾十里百多和尚尼姑,作了七天水陸道場。楊柳人信佛的不多,但天生愛湊熱鬧,兩個人吵架都可以看半天,因此圍著壇場轉的人也就不少。木魚聲聲,經聲陣陣,給楊柳鎮增添了不少熱鬧與祥和。

    桂師公主持打的平安醮,更是熱鬧非凡。楊柳人大多信仰梅山教,師公子多,桂師公一發動,就召集了上百人。醮事只有一個壇場,就設在中樹坪。但全鎮村村寨寨都參與了,中樹坪可說是人山人海。桂師公請的神很多,從太上老君到山神土地,大概有幾十個,甚至上百,連桂師公他們那些師公子都說不準確。但供奉的主神只有一個叫張五郎的倒腳菩薩。那菩薩雙手撐地,雙腳朝天,腦殼上曲,露出臉部,緊鎖嘴唇,圓睜大眼。梅浩然多次參與這樣的醮事,總覺得作為萬人供奉的神,這樣的形象不夠端莊,有點滑稽。但千百年來民眾信仰,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桂師公確認諸神已到中樹坪之后,梅浩然作了一個簡短的頌詞,核心內容是,外方妖孽,意欲侵擾本土,降下墨雨,擾亂民心,懇請梅山祖師張五郎,速發五路猖兵,挨村挨寨,挨家挨戶,驅除妖孽,保我楊柳平安。

    梅浩然作完頌詞,便往外走。其實,楊柳鎮的醮事,可以說是一個民間娛樂的大集會。舞龍的、舞獅子的、唱儺戲的,各搞各的,很多人并沒有聽桂師公在那里唱些什么,梅浩然在那里說些什么。書落殼帶著幾個人,在那里比賽倒立,像張五郎一樣,雙手撐地,雙腳朝天,只是雙手移動,以保持平衡。但一般都只能移走幾步,就倒下了。倒立,并非常態,能持久嗎?梅浩然笑笑,走了。

    五路猖兵挨村挨寨、挨家挨戶驅除妖孽的任務,自然就是由那些師公子和舞龍獅、唱儺戲的人去完成了。他們到壇場接了神靈,領了符箓,各自回村,挨家挨戶舞一番,唱一陣,貼上平安符箓,就驅除妖孽、萬事大吉了。

    楊柳人愛干凈、愛乖態,大雨之后,法事期間,各家各戶都大搞衛生。洗衣服、抹窗子、沖街道,這些都不難。最費功夫的是弄墻壁。有的要涂幾次石灰水,有的干脆重新粉刷,弄得一時石灰緊俏,價格猛漲。鎮公所門口那對漢白玉石獅子,費了好幾擔皂角水,反復洗刷,最后還是沒有完全洗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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