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脅》
第8章
吉斯大堂,尖頂巍巍高聳入云,背靠嶙嶙花崗巖壁,是整個山頂界最壯觀的建筑之一。
這座建筑是在先人上山不久,用當時的精妙工藝制作的,現已不幸失傳。大堂用足了各種珍貴原料—堅固的石頭和金屬—當時人們還不知道,這些材料會變得如此稀缺。他們確信,可以憑借自己的采礦技術,采到山下的各種資源。但是根本沒有資源的話,是什么也采不到的。
有人嚷嚷著把塔拆了,重新分配資源,但是尼可拉斯堅決反對。鎮子需要傳統,人們也需要美好的事物,來激發集體自豪感。
吉斯的所有成員,維里塔斯人和科格內特人,都集中到了吉斯大堂,他們從宏偉的圓拱大門下魚貫而入,門下刻著一句話。正是這句話傳達的信念,把吉斯人民團結在一起:
我們之所以壯大,不因上帝恩蔭,不因眾神恩賜,只因我們有知識。
召喚鐘鬧得人心惶惶。
“你覺得這是怎么回事?艾瑟?”阿杜雷湊了上來,一旁還跟著卡特蘭蒂。該死!艾瑟琳確定,他本來已在吉斯大堂入了座,明明剛才還離她很遠,怎么一下子就湊上來,還這樣若無其事,仿佛艾瑟琳剛剛沒有撞見,他倆像發情的超獅獸一樣纏成一團似的。而且還叫她“艾瑟”!
要把阿杜雷怎樣,艾瑟琳自己也不清楚,但是親眼看見他傷風敗俗的行為后,艾瑟琳決定重振禮綱,從此以全名相稱。
她向來以身作則。“阿杜雷,艾克羅尼斯·哈爾加德的初生子,我不知道。”她用上了他的全名,整整四個音節,發音清楚響亮,冠上了他的正式頭銜,而且確保了話夠長。這是嚴肅的時期,當然要嚴肅對待。
艾瑟琳回答生硬,阿杜雷顯得很傷心。她雖然希望他明白自己莊重的暗示,但一想到從此就要劃清界限,仍感到一陣揪心的遺憾和失落。
艾瑟琳本想先告訴他山頂界所面臨的危機。畢竟他非常聰明,又具備維里塔斯人特有的務實作風。但是剛剛在他房間里撞見的一幕,她還在耿耿于懷呢,最終,她的小氣勁兒占了上風。“我猜是吉斯的已婚夫婦,聽說了你和卡特蘭蒂做出的風流榜樣。如果他們抽中了簽,獲準生育的話,或許還盼著你能做個現場演示,來改善一下他們私下親熱的水平呢。”
阿杜雷眼中閃過一道光,仿佛沒料到艾瑟琳會反感他和卡特蘭蒂做的事情。明明做了這些事,卻還裝作沒有背叛他和艾瑟琳之間不可言說的什么東西一樣。“你的意思是……你和特朗因……還沒—”
在他說出口前,艾瑟琳趕緊截住話頭。難道阿杜雷以為她和特朗因做過這種事?難道她往常的話他全沒聽進去?她從來都不掩飾自己對特朗因的意見。“拜托!身體接觸是禁止的好嗎。”
“但婚約對象除外。”
“婚約對象之間可以進行允許的碰觸。你那種碰觸,不管按照什么標準,都不是允許的!”
“我的天,艾瑟。你知道,我們那會兒還穿著衣服呢。”
“你要是還指望因為沒脫光而美名遠播,那肯定要失望的。”
艾瑟琳穿過吉斯大堂的一道道門。洞穴般的大廳里早已擠滿了人。沒一個人說話。整個大堂的氛圍和以往截然不同。這里是周末集市的舉辦場所,大人在這里相互問候,高聲談笑,孩子在這里奔跑呼喊,自由嬉戲。
阿杜雷向艾瑟琳討饒。“艾瑟,不必對這事發揮這么多吧。”
自己有沒有必要做什么,艾瑟琳一點也不想聽。“祝你和卡特蘭蒂在這兒玩得愉快,阿杜雷·哈爾加德。”
艾瑟琳撇下阿杜雷,徑直往前走。因為維里塔斯人的座位在大堂后部。阿杜雷討厭這個傳統,說是一種歧視。有壓迫真好,感謝上帝。艾瑟琳想著,慶幸自己所在的區域,阿杜雷和卡特蘭蒂進不來。
她經過下層科格內特人的區域,一直走到最前排,波拉修斯家族的座位。
她也不想坐在這兒。雖然盼著見到爸爸和媽媽(瑪加仍沒有出席),但是她真的不想再看到特蘭頓,看他掀開薄唇,咧開大嘴,露出陰森森的笑。別坐在波拉修斯家族的位置!這是不合禮數的。但是,他偏就坐在這兒了,還對著她拍拍身邊的空位,好像和艾瑟琳交情很深,特意在午餐室為她留了座似的。
艾瑟琳注意到,特蘭頓和爸爸時常眉來眼去,表情詭秘,就像共同守護著一個秘密。
艾瑟琳走到波拉修斯家族的一排座位,在最偏的一端坐下,同特蘭頓和爸爸,阿杜雷和卡特蘭蒂都離得遠遠的,一副孤零零的樣子。她琢磨著秘密會是什么,奇怪自己為什么對內容這樣惴惴不安。
尼可拉斯對自己要做的事感到害怕。他按捺住恐懼,希望找到對策。他討厭承認別人比自己聰明。但是今天和特蘭頓討論之后,他甘拜下風。雖然瑪加心智越來越不清醒,但是她久病不愈,或許只是缺乏睡眠和憂慮攻心導致的。他安慰著自己。
他本該推動社會進步,打造一個更自由、更平等的吉斯。一個階層分明又和睦友好、井然有序又和諧自由的吉斯。
今天卻要推翻這一切,甚至還不止。
“大難就要臨頭了,嚴重程度僅次于最初的山底屠殺,尼可拉斯!現在不是拘泥細節的時候,禮貌閑談和友善微笑都該拋到一邊。光靠彬彬有禮,我們是活不下去的。”
特蘭頓不依不饒,把尼可拉斯逼到了死路,駁回了他提出的每一個主張。無論他怎么轉換話題,結論都一樣可怕。
尼可拉斯向高高的演講臺走去,空闊的大堂里,只有他的腳步聲寂寂回蕩。讓他覺得這是個意義非凡的時刻,就像學生被逼埋頭苦讀好幾年,才能換來的這么一天(如果還能有好幾年可活,或者還會有學生的話)。他過去總盼望著,自己也能實現這樣的時刻。但是他現在才明白,自己過去有多傻。重大的時刻形形色色,并不總是美好的。
他的身邊響起了另一串腳步聲,特蘭頓跟了上來。原計劃不是這樣的。但尼可拉斯沒法指揮特蘭頓坐下,在眾目睽睽之下和他交鋒,那會引發混亂的。尼可拉斯只好假裝這是安排好的,對他感謝地頷首。
尼可拉斯走上演講臺,面向全體吉斯居民。特蘭頓站在精雕細刻的演講臺邊上,莊嚴而肅穆。尼可拉斯緩緩掃視每一張熟悉的臉。昨天,這些人還在一心對付各種雞毛蒜皮的問題,捕殺獵物進行成人儀式,爭論重力理論的各種細節,希望生育申請能獲審批……而他將要宣布的事情,將使民眾心中的一切大事黯然失色。
尼可拉斯掃視著聽眾,看到了艾瑟琳。他想要從她的眼神中讀到支持,但是她轉開了眼。
艾瑟琳一肚子悶氣。特蘭頓那家伙!站在爸爸身邊,活像個共同領導人。爸爸本該讓她陪著的。她哪里都不比那個挑釁的小人差。
她討厭爸爸把自己推開,還要假裝一切如常。他的眼神仍透出當初的親密,但她不打算領情。你不能一邊在我背上插刀,一邊假裝在和我擁抱,爸爸。世界上沒有這樣的事。
尼可拉斯開口了。“我們正位于歷史上的危急時刻。先祖九死一生,逃過了山底兇獸,幸免于難,我們是唯一的后裔。上天賦予我們一項重任—作為人類的唯一代表,守衛偉大種族的生存。”
艾瑟琳在心里抱怨。毫無疑問,爸爸的演講詞是特蘭頓寫的。要是她來的話,一定能夠寫出比這堆廢話文雅優美得多的稿子。
“我作為科格內特首領,始終以淡化階級界線為首務,因為我相信,維里塔斯人和科格內特人越是平等,吉斯就越是強大。”
真是的,爸爸。開場白夠長了。大家想知道召集大會的原因。
“但是,我們必須認清自己的歷史。在威脅洶洶來襲的時刻,維里塔斯人的祖先奮力保護人類,他們的戰士揮著武器戰斗。雖然英勇無畏、可歌可泣,但不過是徒勞的努力。體力訓練和英勇戰斗,都沒能阻止山底兇獸的猛攻和屠殺。他們失敗了。”
維里塔斯座位區響起了竊竊私語。雖然這段歷史會傳授給孩子,但討論范圍僅限于教室。尼可拉斯還親自組建委員會,重新編寫了歷史課程,突出了維里塔斯人的勇敢,回避他們的缺點。
“雖然維里塔斯人失敗了,但是科格內特人成功了。他們閃耀著知識的光芒,引領大家登上高山。他們發現山底兇獸在高地無法生存、無法呼吸,也難以保持清醒。是科格內特人開發了技術,制定了政策,確保人類幸存無虞。
“這個結果恰如其分。因為只有憑借智慧和知識,人類才能戰勝其他野獸,冠絕一切生靈。無論人類運動員如何訓練,論跑步,我們比不過普通獵豹;論強壯,我們比不過最弱的水牛;論跳高,我們比不過愚蠢的山羊。我們上不能高飛,下不能深潛。在體能上,我們連最小的鳥,最弱的魚也比不上。磨煉這些無關緊要的技能的時候,即使我們再自欺欺人,也繞不過一個不可避免的真相。人類的身體力量永遠無法超越,甚至貼近動物界里的愚蠢畜生。”
爸爸居然把“身體力量”這個詞和愚蠢畜生掛上鉤!這絕非偶然。他就是要侮辱維里塔斯人最珍視的價值。上帝啊,阿杜雷這會兒的心思一定很可怕。
“所以,科格內特人自古以來就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正是我們的靈智、遠見和創新令我族脫穎而出,這是我們的救贖。所以,科格內特人在吉斯享有更高的榮光。我們至今仍延續這個傳統。”
雖然此話不假,但爸爸的做法似乎并不明智。對于某些令人不快的事實,心照不宣不是比一語道破要好嗎?尼可拉斯忘了,自己家族就有好些這樣的箴言,“暗示勝過明言”和“殘酷的事實,只需輕聲訴說,默默記住”。
在后排的維里塔斯座位區,低聲私語漸漸高漲成了一片嘩然,艾克羅尼斯不得不起立,直接面對尼可拉斯。即使他鎮定自若,彬彬有禮,但是光憑在科格內特首領講話時站起來,就夠得上一種反抗。
“請問,您回顧這段歷史,究竟有何目的?”
雖然尼可拉斯手上有特蘭頓寫好的三大張稿子,但他還是決定用自己的話來回答艾克羅尼斯。
“我不得不痛下決心。雖然肯定不討好,但我必須提醒各位,必須不折不扣地遵循我的命令。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渡過難關。”
大廳的后排,一個維里塔斯人—尼可拉斯沒能認出來是誰—惱怒地大喊:“到底是什么危機?您能屈尊告訴我們嗎?”
尼可拉斯屏住了呼吸。回不了頭了。從此一切天翻地覆。
“水泵站被人下了毒,誰喝都會生病。我們再也不能喝那里的水了。”
尼可拉斯的話引發了一大波驚恐和叫喊。
“請大家安靜!”根本沒人理他。他提高了嗓門。“再這樣吵下去,我就排干冬季雨水,大家一起等死!不要考驗我的耐性!統統坐下聽我說!”
這招收效不錯。以排干剩下的水為要挾,一定是特蘭頓的點子。只要維里塔斯人決定推翻尼可拉斯和科格內特人的統治,他們一定能做到。放干存水是壓制反抗的手段。尼可拉斯本來確信無需威脅他們的。他錯了。
“艾克羅尼斯會集合一隊維里塔斯人,去尋找投毒的源頭,然后負責清理毒源。”
“高高在上地下達這樣的命令,沒有必要吧,你以為自己是上帝,還是國王?”艾瑟琳認出這個清晰自信的聲音。
是阿杜雷。
“直接找志愿者不就行了!”
暴脾氣的阿杜雷,總會給自己找麻煩。他還敢質疑法規!她有這樣的勇氣嗎?沒有。就算她當眾質疑爸爸,也不會被流放的。
艾克羅尼斯搭上兒子的肩膀,示意他冷靜,對他耳語了一陣,用只有阿杜雷才能聽見的聲音說:“他是對的,兒子。他要求我們做的,正是維里塔斯人應盡的本分,是個救贖的機會。”
艾瑟琳真想聽到他們在說什么,人人都想。
“但是爸爸,那不是要求,是命令,就像吩咐一只馱獸似的。他本該請求我們,但他選擇了命令。”
“那是他的個人失誤,改變不了我們的正道。這是個軟弱的人,讓其他人的錯誤葬送了自己的命運。”阿杜雷坐下了,雖然不服氣,但也一時安分了。
艾克羅尼斯轉向尼可拉斯,提出了一個問題。“尊敬的科格內特人是否發現了毒源在哪里?”
尼可拉斯停頓了會,知道自己一回答,眾人又會炸鍋。“投毒的地方在……山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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