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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千嶼千尋》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明前雨后  2016年09月13日10:11

    “也是摩托車的主人。”面前的男子戲謔地笑了笑,伸出手來,用字正腔圓的中文說道,“陳家駿,幸會。”

    頌西拿了一只玻璃杯,盛上冰塊,從酒架上取了一瓶Havana Club七年朗姆酒,斟滿后遞給陳家駿。他舉了舉杯:“一起吧。”頌西喜滋滋地又拿出兩個杯子,倒上酒,還在葉霏那杯里加了半杯可樂,推到她面前,眨了眨眼,道:“Cuba Libre(自由古巴)。”

    葉霏正要去接,面前忽然伸過一只手,將吧臺上的酒杯推開。“No spirits for her(烈酒沒她的份兒)。”陳家駿淡淡地說,從冷柜里拿出一罐蘇打水,不由分說地放在她面前。

    “小氣。”葉霏低聲咕噥了一句。

    陳家駿喝著酒,目不斜視,繼續用英語說道:“上次是丟摩托車,再喝醉了店都被你丟了。”他語調平淡,但是講得流暢清晰,沒有半點當地口音。

    “不會不會,”頌西打圓場,“霏很努力的。”

    “你確定她在這里不是吃白食?”陳家駿又瞟了她一眼,“茉莉去更新簽證,過兩天就回來了吧?”

    頌西答道:“她說再過一兩天。”又重復了一遍,“霏很努力的。”

    陳家駿的眉頭擰在一起:“很簡單,要填飽肚子,就得工作。”他向葉霏仰了仰下巴,“明天,去潛店幫忙,七點半。”

    他神色倨傲,頤指氣使,葉霏本想頂撞兩句,但想著現在有吃有住,對方也沒有逼迫她立刻還債。自己的身份已經不是顧客,而是欠著老板錢的員工,沒什么講條件的立場,雖然心中憋悶,不停轉著蘇打水罐,終還是忍了下來,悶悶地應了一聲。

    這幾日她都在猴子酒吧吃飯,頌西從附近的市場買來各式咖喱、炸雞,裝在小塑料袋里,用油紙和米飯包在一起,吃的時候拌上小魚干和黃瓜、洋蔥,物美價廉,是地道的本地口味。不過葉霏吃不多,每次咀嚼時,都覺得右側耳根和臉頰連接的地方隱隱作痛。夜里側身睡覺時,隱約有液體緩緩流出,她擔心是中耳炎,但是除去要還債的兩百美元,幾乎身無分文。她扯扯耳朵,似乎也沒有惡化的跡象,索性不再理會。

    晚上吃飯時,想到要在陳家駿手下打工兩周,不知道要上多少火,立刻覺得耳朵更痛了。她嘆了口氣,只覺前途未卜。

    葉霏七點一刻就出門,海灘上沒什么游客,大部分店鋪也還沒開始營業。走了幾分鐘就是潛水店,一樣大門緊鎖。她走上臺階,四下張望,沒有忘記把人字拖留在沙灘上。抬起頭,看到潛店的名稱,Scuba Libre,大大的一串字母,漆成紅白相間的條紋。她念了兩遍,Scuba Libre,Scuba Libre,總覺得有些耳熟。想起昨天頌西推過來的那杯酒,自由古巴,才恍然大悟,店名原來是借了Cuba Libre的諧音,心中不禁暗笑,老板還說怕別人喝醉,自己何嘗不是個酒鬼?

    玻璃門里掛了一塊白板,上面畫著表格,葉霏湊上去看了看,應該是潛店幾日內的潛水安排,用不同顏色的水筆列了眾多人名。她看不懂,于是退回來,平臺旁邊半人高的木架帶著一排圓洞,想來是放潛水用的金屬氣瓶。葉霏靠在架子上,有些局促不安。

    到了七點半,一男一女并肩走來。男子是當地人,剃著光頭,右側臉頰帶著一道疤痕,從眼角延伸到顴骨,面色嚴峻。他瞟了葉霏一眼,也沒打招呼,拿出鑰匙將大門打開。女子是歐美人,身形窈窕,金黃色的長發松松地綰在腦后,淺綠色的眼睛笑意盈盈。她熱情地招手,走過來說:“嗨,你就是那個丟了摩托車的女孩吧?”

    葉霏有些尷尬:“是,我太大意了。”

    “事不湊巧,大部分時間,這個島還是蠻安全的。”她伸出手來,“我是克洛伊。”

    “我叫霏。”葉霏和她握了握手,口語練習的內容脫口而出,“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克洛伊笑起來,“很高興店里又來了一位姑娘,我每天要去教課,我不在的時候,男人們從來不知道保持店面清潔。”她夸張地搖搖頭。

    “喂,這是誣蔑。”陳家駿不知何時站在二人身后,“我也在掃地、擦桌子。但總有一些人不守規矩,弄得四處一團糟。”說著,他還低頭看了看葉霏的腳。

    葉霏得意地仰了仰下巴,示意自己已經把人字拖留在臺階下。

    “你是老板,我哪里能批評你?”克洛伊聳聳肩,轉向葉霏,“這絕對是島上最棒的潛店,你會愛上這兒的!只是我們店里有三張撲克臉。老板,”她翹起拇指,指了指背后的陳家駿,又看向和她一起來的光頭男子,“我男朋友,刀疤;還有汶卡大叔,我們的船夫。不過你不用擔心,汶卡大叔英文不大好,刀疤不喜歡說話,老板嘛,他只是在裝酷。”

    陳家駿板起臉來:“克洛伊,你說得太多了,學生馬上就來了。”

    “我只是說了真相。”她輕快地笑起來,對葉霏說,“歡迎來到潛店。我先準備出海,回來再聊!”

    雖然克洛伊說老板在裝酷,但是葉霏和他還沒有那么熟。她正要問陳家駿自己需要做些什么,有一位歐洲游客走過來,熱情地和陳家駿打著招呼,說他這兩天就要離島,是來店里結賬的。陳家駿帶著他去了里間的辦公室,留下葉霏一個人傻傻站在原地。她環視周圍,刀疤和克洛伊正忙著整理裝備,克洛伊一直在說什么,語速很快,手勢夸張,說不了幾句自己就大笑起來。刀疤幾乎沒有答話,只是偶爾點頭,但是聽到有趣的地方便抬起頭來,專注地看著克洛伊,微微一笑,臉上那道疤痕都沒有那么猙獰了。

    那種充滿寵愛的柔和目光,葉霏曾經無比熟悉。她心中黯然,轉過身去,繞著店鋪走到后院,剛轉過彎,險些和一位赤膊的中年男子撞到一起。他面色黧黑,留著絡腮胡,看起來十分健壯,左右手各拎著一個潛水氣瓶。他急忙停住,一迭聲地說著“Sorry”。

    葉霏連忙擺手:“真的沒關系。我叫霏,從今天起,我也來店里幫忙。”

    “哦,我知道。”他放下氣瓶,在沙灘褲上蹭了蹭手,“我叫汶卡。”

    葉霏和他握手,說:“我來幫你吧。”

    汶卡連連擺手,說了一串的“No”,拎起氣瓶大步離去。

    葉霏看他健步如飛,便學他的樣子,到后院的遮陽棚下去拎潛水氣瓶。銀白色的氣瓶有將近半人高,她雙手握住瓶頸,向上一提,才發現氣瓶比自己想象的重不少。她挺起腰,腆著肚子,雙臂架在身前,勉強拽起一個氣瓶,踉踉蹌蹌向前走去,腳底被沙石硌得生疼。好不容易走到店前,汶卡已經把兩個氣瓶放在架子上,看到她連忙回身,將氣瓶接過去。

    “讓我試一下吧。”葉霏堅持。

    汶卡又是一迭聲的“No”。

    “把它交給汶卡。”陳家駿冷冷的聲音響起,“我告訴你要做什么了嗎?”

    “是你讓我來工作的呀。”葉霏放下氣瓶,對上他的目光。

    “我還沒有說要做什么。”他的表情頗為嚴肅,“沒交代的事情不要做,沒讓你碰的東西不許碰,OK?”

    “O、K。”葉霏咬著牙答道。

    “你太虛弱了。”陳家駿從頭到腳打量她一番,“如果你掉了氣瓶,砸到腳趾,沒有人會負擔你的醫療費用。你懂嗎?”

    葉霏點點頭,心里頗為不忿。

    他繼續說道:“你已經是非法勞工,不要再給我添麻煩。”

    葉霏有些委屈,抬起頭來悲憤地看他:“你以為我想?”

    克洛伊抱著裝備走過,雖然聽不懂二人的中文對話,但是看神情也知道葉霏受了數落。她停住腳步,夸張地向后仰身:“Mr. Serious is just kidding(嚴肅先生只是在開玩笑)。”尾音拖長,語調輕快。

    陳家駿瞪了克洛伊一眼,她咯咯地笑著,哼著歌離開。他蹙眉,搖了搖頭,指了指墻角的掃帚,對葉霏說:“早晨掃一遍,之后隨時保持清潔;水池那邊有抹布,一會兒記得把桌椅也擦干凈。”

    “就這些?”葉霏問,心想,和酒吧的工作有什么不同?

    陳家駿瞟她一眼:“嗯,暫時只能做這些,其他的你懂嗎?”

    他又露出那種譏嘲的神色,葉霏壓住心中不滿,粗聲粗氣地答道:“我會學的!”

    除了刀疤和克洛伊,其他幾位工作人員也紛紛抵達,有小伙子似乎因為來晚了,還被刀疤訓斥了幾句。過了八點,學生和客人多了起來,店里變得熱鬧而忙碌。有人穿戴裝備,有人討論潛水計劃,大家在店內四處奔走,詢問自己搭乘哪條船的,存放包裹的,沖泡咖啡的,借用防曬霜和牙膏的。葉霏也不知道為什么還有人借牙膏,是吃了早飯還要刷牙?果真如陳家駿所說,她什么都不懂。于是握著掃帚,靜靜地立在廊柱旁,看店里的工作人員如何一一解決。

    過了半個多小時,潛水員們背好裝備,陸續走過沙灘上的棧橋。兩艘快艇馬達轟鳴,劈開碧波,船后白浪飛濺。它們遠去后,店里忽然變得安靜下來。桌子上凌亂地散落著紙筆和咖啡杯,椅子橫七豎八地擺在露臺上,地上多了許多沙土和腳印。陳家駿努努嘴,葉霏很是識相,走過來整理桌面,擺齊座椅,將地面清掃干凈后,又把咖啡杯逐一拿去水池清洗。

    她想問問老板還有什么交代,一轉身,卻沒看到陳家駿的身影。

    葉霏甩著手上的水珠,走到店里。潛水員們離開后,一層廳堂里的電視依舊開著,正在播放一段潛水視頻:一群色彩斑斕的熱帶魚從鏡頭前翩躚而過,葉霏都叫不上名字。隨后是一只海龜,趴在一大片珊瑚上用力咀嚼,貼著海底的峭壁,四五條一人長的鯊魚逡巡而過,最近的一條幾乎緊貼著攝像機,能清楚看到它目露兇光,眼睛似乎一直盯著鏡頭。葉霏打了個哆嗦,后退一步。

    這時鏡頭搖向廣袤無邊的大藍水,配樂變得低沉深邃,伴隨著心跳一般的鼓點節奏,而后傳來縹緲的女聲,淺吟低唱:“Love love is verb, love is a doing word.”旋律悠揚中帶了一絲神秘,在浩渺的淺灰藍色中,一個模糊而巨大的身影漸漸浮現。它的頭扁平方正,深藍色的背上分布著白色圓點,鏡頭沿著流線型的身軀緩緩搖過去,似乎過了好久,才看到舒緩擺動的尾鰭。這是一條龐然大物,無數小魚在它身邊游弋。

    葉霏不認得,只覺得它體形龐大,和周圍的潛水員相比,像一艘小艇。但它沒有任何壓迫感,雖然張著闊大的巨口,但看不到鋒利的牙齒。陽光透過水面的波紋,在它背上繪出網狀的光斑。它優哉游哉,在水中自在地游弋,背上馱著一片夜晚的星空。

    葉霏癡癡地站在屏幕前,幾乎忘記呼吸,這是她所見過的最優雅的生物,似乎只存在于細膩的繪本里,或是縹緲的夢境中。她只覺得自己的心跳應和著歌曲的節拍,眼底要涌出眼淚來。

    她感到有人站在自己身邊,一把滄桑的聲音問道:“It’s amazing, isn’t it?(太神奇了,是不是?)”

    葉霏回身,看見一位滿頭銀發的老人,他臉上布滿皺紋,但深邃的藍眼睛依舊清澈。

    她點點頭:“是我見過的最奇妙的動物了。”

    老人微笑:“你在這兒工作?”

    葉霏愣了一下,回答道:“算是吧。”

    “這里能經常看到鯨鯊嗎?”

    因為名字里的“鯨”字,葉霏迅速明白,視頻中溫和的巨人,就是老人口中的鯨鯊。她搖了搖頭:“這個……還真不清楚。”

    陳家駿的腳步聲從木樓梯傳過來,他走下二樓,和老人打了個招呼:“您好,我是這兒的教練K.C.,她剛來店里,有什么事情問我就可以。”

    “嗨,我叫保羅。路過時看到視頻,就過來打個招呼。”老人指指電視,“是在這里拍攝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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