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局》
五
也許真的這樣:愛情其實是一場馬拉松長跑,需要夫妻雙方以可敬的犧牲精神,以非凡的毅力,堅持跑到終點。這樣的想法似乎有點可怕。但假如不是如此,愛情的價值又如何體現呢?唯其艱難,才顯偉大。
秦笙與珍珍平穩地生活下去。孩子大了,海望讀高中,河靈也小學畢業了。秦笙四十二歲生日一過,家庭有了興旺景象。他提升為工人文化宮副主任。房子解決了,他們搬離小白河,住進東山腳下新蓋的樓房。珍珍也圓了彩電夢,一臺二十一英寸金星彩電使她心滿意足。他們在一條平坦的大道上奔跑。他們的愛情之舟駛入平靜如鏡的海面。
但是這能持久嗎?
珍珍萬沒想到,烏云會從秦笙那方面飄來。不,不僅是烏云,而且是撕裂他們愛情風帆的颶風!秦笙與文化宮業余舞蹈教師武紅蓮發生曖昧關系,K市傳得沸沸揚揚。最先透露消息的是珍珍表妹。她繪聲繪色地告訴珍珍:秦笙如何大白天在武紅蓮家睡覺,四周鄰居如何利用小孩子們摸清種種細節,秦笙如何以出差為借口帶著武紅蓮數次去上海……她提醒珍珍,這位舞蹈教師年輕風流,并且離了婚,恐怕是個危險對手。珍珍胸口仿佛被人塞進一團豬毛。但她只是笑笑。她問表妹:是小厲說的吧?是小厲讓你告訴我的吧?……然而這樣具體的描寫,在她腦海里勾勒出一幅猥褻、丑惡的圖畫。
珍珍忍了好長一段時間。有一天吃晚飯,她終于笑著對秦笙說:你也真沉得住氣,人家還不逼你攤牌嗎?秦笙臉唰一下白了,端著碗的手不住顫抖。珍珍沒再往下說。
晚上,秦笙讓海望、河靈到外婆家睡覺。屋里只剩下夫妻倆。秦笙面對珍珍,嘴唇突突哆嗦,一句話怎么也說不出口。珍珍料想他要說“我們離婚吧”,于是默默地等著。她忽然變得非常平靜,一雙秀氣的眼睛不眨動地凝視丈夫。好哇,我已經老了,我眼角、額頭爬滿又細又深的皺紋,不是當年你愛得發瘋的珍珍了!你把那句話說出來呀,說出來我就走。愛情,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只有我傻得相信。珍珍心里想著,眼睛模糊起來。她竭力控制住淚水,緊緊盯住丈夫叛徒一般顫抖的嘴唇!
秦笙終于吐出唇邊的話:我和她斷,我和她斷……
珍珍讓他交代事情經過。其實這沒有必要,但珍珍還是落了俗套。也許這是女人鞏固自己勝利的方法。秦笙痛苦而狼狽地交代了。珍珍聽得并不真切。她被另一種聲音擾得頭暈。那聲音來自遙遠的地方,開始含混不清,漸漸地就清楚了——一個年輕的水手在風浪中抱著桅桿,向心上人大聲傾訴愛情。他痛苦,他絕望,正因如此他的愛情才真實才致命才具有排山倒海的力量!那聲音一遍一遍在珍珍心中回響,又淡遠,隱去……
秦笙不知道珍珍將如何懲處自己。珍珍始終控制著感情,顯得冷靜、冷淡,甚至冷酷。這更使秦笙惴惴不安。天將黎明,珍珍站起來,打開衣櫥抱出一樣東西。孚德牌皮鞋盒子。就是裝滿秦笙從各個港口寄來的信的皮鞋盒子。她捧著它走向陽臺,神情哀傷,分明下了某種決心。秦笙惶惶地跟在她后面。
珍珍要燒信。她用秦笙的打火機點燃一封信的角角。火燒起來了,她把信擎在手里好像擎著火炬。紅光照耀著夜空,也照耀著珍珍淚水長流的臉頰。直到這時她才哭了,她心痛,燒這些信她真心痛!秦笙哀求:珍珍,別燒,求求你,別燒啊……珍珍說:算了,燒掉算了,我什么都沒了,什么都沒有了……
她嗚嗚地哭出聲音,凄切憂傷。秦笙跪下,撕著頭發哭泣。他面前是一堆篝火,火舌正舔著他青春時代寫下的愛的文字。他們都很傷心。仿佛隨著時光的流逝,愛情真的一去不復返了。青煙彌漫,紙灰飛舞,火光時強時弱地映紅黑暗。就這樣,他們在黎明前焚燒愛情。
當珍珍拿起秦笙在Y市寄給她的那封信時,打火機忽然落在地面。珍珍跪下,撿起打火機。她的手抖得那么厲害,總也打不出火苗。一切都由這封信引起的,她的一生就被這封信決定了。她到底幸福還是不幸福呢?不知道。可是要她親手燒掉這封信,畢竟是困難啊!她猶豫著,把信送向火堆。秦笙認出這封信,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海濱小城帶著咸腥味的空氣,忽然從遠方飄來。火苗變幻出戴著皺巴巴的郵政綠便帽的小老頭面容。秦笙抱起妻子,連人帶信一同抱回床上……
當他們筋疲力盡地入睡時,珍珍手里還捏著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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