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書店——我們的歲月》
獻給新華書店成立八十周年以及為之奮斗的人們
西漢揚雄《法言》:“好書而不要諸仲尼,書肆也。”這是中國現存古籍中對書肆的最早記載。(有意思的是,這個記載其實充滿了對書店和書商的蔑視。揚雄這段話完整起來是:“好書而不要諸仲尼,書肆也;好說而不要諸仲尼,說鈴也。”晉人李軌注:“賣書肆市,不能釋義”,“鈴,以喻小聲,猶小說不合大雅”。揚雄原話的大概意思是:愛好讀書而不能信奉孔子,就像是賣書于市肆而不能釋義的書商;好發議論而不能遵從孔子,就像只能敲出小聲而不合乎大雅之音的鈴鐺。)至唐代中葉,因刻版印刷術已興起,在今洛陽以及四川、安徽、江蘇、浙江等地,都設有書肆。
古代的書店除了叫書肆,各朝代還有書林、書鋪、書棚、書堂、書屋、書籍鋪、書經籍鋪、書坊等名稱,既刻書又賣書。書店一名,最早見于清乾隆年間。在中國近代史上,書店也叫書局。
第一部
第一章
天色微亮,晨霧還未完全散去,已經能看出今天仍將是個陰雨天。雖然已是暮春時節,由于空氣中充盈著水分,人們仍然感到寒意十足。
城市不算大,還分著城內城外,一條運河便是界線。當然城門也早沒了,空剩個地名:西門。過了運河上的西門橋就是平日里繁榮的定西路,順著定西路往下是渡江路、鎮揚路。眼下街上人跡稀少,間或有環衛工人掃街的身影。
在攀跨京畿嶺的鎮揚路上,此時卻有兩個漢子正急匆匆趕路,兩人肩扛手提著大包小包一路氣喘吁吁。終于來到嶺上,那一身黃軍裝的人抹了把汗站下說:“登科,我們歇一歇吧。”
那年輕些的放下行李不滿地說:“哥,別老登科、登科地叫,難聽死了。”
軍人笑起來:“啊,哈哈,對對,是立新,嚴立新。哥叫順嘴了,新社會,新氣象。爸也有意思,大哥叫‘有德’,我叫‘有敬’,你就叫‘有新’不是蠻好,怎么起個‘立新’來。”
小伙子嚴立新接過二哥遞過來的煙說:“我哪知道啊。”點著煙抽一口看著英姿挺拔的二哥不說話。
嚴有敬憐愛地看著這個比自己小不少的弟弟:“立新啊,我們兄弟三個現在都是吃公家飯的人,而且大哥、二哥是黨的人,什么事都由不得自己。爸媽年歲都不小了,只有你在他們身邊,今后家里還要你多照顧。另外你現在在單位大小也是個干部,要好好干。組織問題還沒有解決吧?要嚴格要求自己,要關心國家大事,向黨靠攏。你還年輕,今后大有作為啊。”
嚴立新心里想,我再怎么努力也趕不上你啊,參加革命又早,現在是上校軍官……這么想著但還是點點頭:“這次你回來的時間短,下次把二嫂也帶回來看看,爸媽還沒見過呢。”
嚴有敬點點頭,兩兄弟又說了會兒,這時就見坡底上來一架板車,跑得輕快,是一架空車。車夫卻是一個消瘦的中年婦女,看他兄弟倆身前一堆行李便喊:“到車站,五毛錢,走不走?”
嚴立新連連搖手示意不要,那車夫想也是,都爬上嶺了下嶺自然不會要車,自顧要走。突然從車上黑影處冒出個孩子站起來喊:“三毛,三毛錢給你們帶下去,要不要?”
聽著奶聲奶氣的要價,嚴立新不覺失笑。嚴有敬笑說:“這小孩子倒會做生意。”揮揮手表示不要。那小孩看了又說:“解放軍,優待解放軍,兩毛錢,就走了吧。”
那車夫看清是個解放軍連忙回身拍打小孩:“琬珍,不許瞎喊……”停下來對嚴有敬說:“算了,幫你們帶下去吧,不要錢。”
嚴有敬連連搖手:“不用,不用。我們就到了,你們忙你們的吧。”
那女車夫看他們執意不肯,停了停便下嶺去了。
嚴有敬看板車走遠扔了煙頭說:“走吧,下了嶺就快到了吧。”兩人重又負了行李趕路。
下了嶺,過鎮揚河大橋再往前走個一公里就是火車站。看看時間還早,嚴有敬兩兄弟便在站前停下,嚴有敬去詢問托運行李的事,讓嚴立新看著行李。
天還沒大亮,影影綽綽的左近也有些人影。火車站一年到頭總是人流不斷,走親訪友,出差外調,紛紛擾擾不一而足。不遠處傳來一陣爭吵聲,一個高個子和一個矮個子起了矛盾,邊上圍了一圈人看熱鬧,漸漸的矮個子撐不住高個子兇狠出了圈子想走,那高個子不依不饒跟著辱罵。矮個子且戰且退,高個子得理不饒人,擼起袖子要動手的樣子。矮個子只顧退卻,沒提防嚴立新放在地上的行李,行李一絆往后便倒,高個子趁勢撲上去兩人廝打在一塊。圍觀的人在一旁起哄。
嚴立新一看兩人倒在自己行李上亂打,不由氣急,連連嘶喊,上前拉扯兩人。正一團糟,只聽一聲大喊:“都不準動!”轉臉看是二哥撥開眾人站在當間。周圍人一看是個解放軍軍官便一哄而散,那矮個子高個子也不見了蹤影。嚴立新低頭一看,其中一個大行李袋的拉鏈像張開的大嘴正準備訴說劫難。嚴有敬蹲下身檢查一番笑了笑說:“把吃的全拿走了。”嚴立新又氣又急,轉身四處尋找。嚴有敬站起身拉住他:“別找了,早跑沒影了。”嚴立新仍氣哼哼地捏著拳頭張望,嚴有敬笑著拍了拍小弟的肩膀:“這點小虧,吃了就吃了,我們這也算做件好事呢。放心,我那小包里還有些吃的,馬馬虎虎夠到西安了。”
被偷走的吃食包里有母親昨晚烙的幾張餅和兩三個饅頭,還有幾個熟雞蛋、咸菜什么的,想想都心疼,但又沒法,被二哥拉著去托運行李時嚴立新心里還在別扭。
托運完大行李,兩人來到候車室坐了等車,不一會兒便有喇叭通知本次列車晚點兩小時。等到嚴立新把二哥嚴有敬送上車揮手告別,心里還是泛出點酸楚來。
出了車站,站前已是熙熙攘攘人流不斷。看看天色陰陰的壓得人心里悶,離上班時間尚早,想著剛才假裝打架趁機行竊的那一高一矮,兩眼便四處亂掃,希望能抓住那兩個壞家伙。路過零擔房,零擔房旁邊有個小店鋪叫紅星小吃店,這家店的鍋貼和小餛飩做得特別好吃。嚴立新停下來,一大早喝的一碗小米粥早已沒影,鼻子里充滿了香味,肚子更變本加厲地哀號。摸摸口袋里放著的兩塊多錢,看著小黑板上用粉筆寫著的價格,咽了咽舌下涌出的口水,轉身離開。
順著江邊有許多拉貨的板車正負重前行,裝的貨物也是五花八門,前面一溜全是大壇子腌咸菜,后面則是七八輛“伊拉克蜜棗”,班頭們隨行押車,不時前后照看,生怕從哪冒出幾個孩子趁機撈一把。這時從嚴立新身旁經過一個車隊,車上裝的四四方方蒲袋包裝的東西,嚴立新看著眼熟。車隊尾巴卻有一輛板車引起他注意,只見車夫弓身悶頭奮力前行,車后跟著個孩子。孩子在車后漲紅了小臉使勁推,身體前傾著,小腦袋幾乎頂在車上。嚴立新認出是早上在京畿嶺上遇到的那母女倆。
嚴立新跟在后面慢慢走,心想這孩子看著也就七八歲,倒挺懂事出來幫媽媽做活,不容易啊!正想著卻見那板車一陣扭晃竟停了下來。緊走幾步過去一看,那女車夫倚著板車把坐在地上,臉色煞白雙眼緊閉,臉上冷汗流淌。嚴立新蹲下身扶住她用拇指緊按人中不放,那小孩慌了手腳,抓著媽媽的手大哭,一時間引來不少人圍觀。有人便說許是餓昏了,有碗糖水就好了。有街邊人家聽了立即回去沖了一碗糖水來,女車夫漸漸醒來,看女兒哭喊媽媽便悠悠地說:“琬珍,媽媽不礙事……”
邊上人都松口氣說:“醒了,醒了,快端口水來喝。”嚴立新接過端來的一碗糖水遞到女車夫嘴邊。女車夫抬手接了碗幾口把糖水喝了,這才發現自己倚在板車把上,人坐在地上,回頭看車停得還算平穩,又坐了會兒感覺有精神了便要起來。嚴立新說:“剛才我正好跟在你后面,走到你邊上時看你臉色不對就幫你把車穩住,你是虛脫了,最好再休息一下。”旁邊圍觀的人當中就有人咂咂嘴接茬:“肯定是沒吃飯,干這體力活哪里行啊,還是個女人,唉……”
見她清醒過來,人都散去。女車夫站起來說:“謝謝你,小兄弟,我現在好多了,沒問題了。”又跟端來糖水的人道了謝,憋口氣又拉起車往前走。孩子卻從車架邊抽出纖繩套在自己身上,在前面弓起小身子拉車。車夫走了幾步感覺輕松了許多,心想這糖水還真管用,但緊接著就發現那年輕人正在邊上幫著推車,連忙說:“小兄弟,不用你幫忙,我就要到了,看把你累得一身汗。”
嚴立新說:“不要緊,反正我也是順路。”便不再說話只顧推車。
終于到了渡江路后街新華書店的中轉庫,班頭已等得不耐煩,心里后悔要個婆娘來拉貨,女車夫也不搭話,自己下貨。那倉庫的負責人卻過來和那幫著推車進來的嚴立新打招呼:“喲,嚴主任今天怎么……做好事啊。”
嚴立新擺擺手笑了笑說:“早上到車站送我二哥,回來正好路過,看她拉得有些吃力就搭把手,反正也順路就跟過來了。”卻沒提車夫暈過去的事。看看倉庫里的貨又問:“好像今年到的貨不多,鹽城、揚州貨位上都沒多少。”
“今年中轉量下來不少,哪像去年、前年,跟瘋了似的。”倉庫負責人說。
嚴立新聽了點點頭便要走,倉庫負責人便對女車夫說:“關素蘭,你還不謝謝我們嚴主任,這是我們渡江路門市的嚴主任哦。”
女車夫關素蘭趕緊又道謝一番。嚴立新看孩子正翻看地上散件掉下來的書就問:“這小孩看樣子八九歲了,怎么沒上學?”
關素蘭回說:“還差幾個月才滿八歲,以為今年剛興的春季上學會招我們,去了人家說還是得等到秋天。”說著招呼孩子,“琬珍,還不快過來謝謝叔叔。”
小琬珍蹲在地上捧著本連環畫頭也不抬地喊了聲:“謝謝叔叔!”
嚴立新連說不用謝,夸獎了幾句琬珍懂事又愛看書便走了。
嚴立新從中轉庫出來轉了幾個彎來到渡江路上,沒走多遠便到了自己的門市部。剛才一路幫著推車出了一身汗,感覺肚子更空了,先到自己辦公室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喝了幾口,打了個嗝,抹抹嘴想今天領貨的人該回來了,帶上茶杯關上門到前面店堂來。
到店堂一看,貨已經領回來了,鄭家柱正往各柜組分,各柜組的人也正在上書。今天社科、文藝柜組的兩個人一個輪休、一個家里孩子生病臨時請假了,分到的新書還沒拆包上架,嚴立新把社科、文藝柜的幾件書拎到柜臺里,拿過新書清單看了看便開始拆包。拆開第一包書就看見嶄新的《列寧選集》第1—4卷,拿了書翻閱了下,一股清新的油墨香撲鼻而來,深深地吸了一口直沁肺腑,嚴立新十分喜歡這種令人有些陶醉的味道。三下兩下把幾包書都核對完畢,起身看了看貨架和柜臺,決定先把樣本擺放在柜臺里。
嚴立新費力地雙手掀起柜臺表面的玻璃,然后左手抓牢玻璃騰出右手俯身伸到柜臺里,把展示的樣本全部拿出來放到旁邊柜臺上,左手頂扶著玻璃略轉身,右手拿了十來本新到的《列寧選集》第1—4卷,依次排開放在了柜臺最上面一層的展示架上。斟酌了一下,又抽出幾本重復的《列寧選集》樣本,將《毛澤東選集》第1—3卷也放在了最上面一層。這樣《列寧選集》就和《毛澤東選集》都放在了第一排,其余的重新放回下面的三層展示架上,密度緊了些。輕輕放下玻璃,嚴立新喘了口氣,又把其他幾種新到的圖書樣本陳列到旁邊柜臺,轉過身來把書架上的圖書也做了調整,《列寧選集》依然放到第一排,其他書相應往下挪,復本多的抽出幾本來放到書架下面的柜子中。他轉到柜臺外審視了下自己剛才擺放的效果,覺得還行。店堂里一溜二十幾張柜臺大部分是前些年添置的木框架玻璃柜臺,邊緣漆成黃色,隨著讀者長年趴伏也泛著亮光。那邊少兒柜后面的墻上還掛著幾幅中堂和四條屏,上面落了不少灰,需要清掃了。雖然店堂不大,但一切都顯得那么正規有氣勢,環顧店堂沒幾個讀者,店面朝北沒什么陽光,釆光有些許不足,再加上陰雨天,十多盞燈只開了三五盞,店堂里有些昏暗。
感到有些頭暈,離下班還早,肚子早已經空了。嚴立新曾經試過早晨喝完稀飯后,一上午都堅持著不上廁所,不知是注意力轉移了還是心理作用,肚子餓的感覺要好一些。自己的胃口越來越大,定量中的米、面卻越來越少,按常理每月二十七斤的定量應該夠了,但現在這二十七斤里摻了山芋、玉米等等,再加上葷菜吃得少,肚里缺油水,反倒更加能吃了。嚴立新在心里算了下,又有兩星期沒沾葷腥了。
嚴立新轉進柜臺拿起雞毛撣子撣起了書架上的浮灰,雖然天天打掃,但仍有灰塵。
“今天下班還學習不?領貨把車弄壞了還沒修呢。”在那邊少兒文教柜的李夏蓮沖他問道。
嚴立新低頭看了看,發現剛才拆解包件時的一段麻繩繞到了腿上,便彎腰撿起,一邊繞成團一邊回李夏蓮說:“上星期《人民日報》的那篇文章還沒學完,今天繼續。另外,小李你那后面的幾幅畫要打掃一下了。”
地上攤放著剛才拆解包件時的空蒲包,嚴立新仔細地將空蒲包抹平對折然后存放到一邊。捆包的麻繩也要收好,有時農村發行組和城市供應組也會到門市來要了用,他們有很多網點和單位,整件的書必然要分開重新包裝,原先的蒲包是不夠用的。
放好蒲包和繩子,再把地上清掃一遍,看看其他柜臺新書上架上得也已差不多了,還是覺得餓得慌,端起放在錢箱邊的茶杯狠狠地灌了幾口水。一年多以來嚴立新瘦了有二十幾斤,原先一百二十來斤現在只有九十來斤,一米七二的個頭精瘦精瘦的,臉上也沒什么光澤,原先白凈的臉孔如今更是蒼白,稍微出點力氣臉上就會滾下汗珠來。其實對付食品短缺有個漸進的過程,剛開始覺得餓得受不了,現在已經好多了,只是不能想也不能去看街上那些高價的美味,否則估計自己的眼睛都會發綠。喝完水,彎腰在錢箱里搜尋了一番,拿出一些鈔票數,有十幾塊錢。習慣性地摸著鼻子又把全年銷售任務盤算了下,看來到六月份銷售過半是沒指望了。放下營業款,撣了撣舊中山裝上的灰,到后門水池邊洗了手,回到柜臺里剛站定,這時有個小伙子來問有沒有《百煉成鋼》,嚴立新回身在書架上略尋了下,從書架上一排書中抽出來遞給讀者,自己則在柜臺邊候著。
書店每周三學習的規定是從政府機關那兒來的,機關一般都是下午政治學習,而書店白天要營業所以在晚上學習,白天輪班或輪休的人都要參加。嚴立新當主任的這個門市總共八個人,下了班,大門關上櫥窗上了門板,大家就在店堂里長凳圍坐著,也有人拎件整包的書當凳子。嚴立新說的那篇文章是《人民日報》的《有史以來最污穢的一次電影節——丑態百出的第十三屆戛納電影節在法國舉行》。宋經理關照說學習要結合書店實際,要體會到文化工作的重要性。一般來說政治學習主要是傳達一些重要文件、學習《人民日報》的重要文章或者和書店有關的文化方面的文章,再就是一些工作布置、工作計劃、業務討論等等。嚴立新都會把這種學習的時間控制在一個小時到一個半小時之間,因為到底大家是餓著肚子開會,再加上近來食品供應大打折扣,人們肚子里油水幾無,吃起飯來胃口更大但卻餓得更快。很多人家還要每月省下口糧支援鄉下的親人,日子更覺難熬。所以最近嚴立新每當學習時都會盡量縮短時間讓大家早點回家,同事們都覺得嚴立新這人厚道好說話。
解放軍渡江那年嚴立新十四歲,那會兒還不叫“嚴立新”而叫“嚴登科”。嚴登科在文友書局學徒,聽人說解放軍在紅旗口開了書店就跑去看,卻發現賣書人都是解放軍,腰間還挎著槍,英武而不失文雅。內中卻發現還有個姓鄭的熟人,只不過沒有挎槍,見了他也是十分高興。那就是宜州市最早的新華書店。后來公私合營嚴登科進入新華書店成了吃公家飯的,走上了父親所說“文以載道,肆以載文”的道路。
國營書店和私人小書局真是有著天壤之別,那種主人翁感曾使嚴立新無比自豪,并由此產生出巨大的工作熱情,再加上初中文化,很快就成為培養對象,先入了團,過幾年就當上了渡江路門市的主任。二十五歲的嚴立新顯現出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沉穩,與人相處誠懇、淡然,亦不嬉笑作態,領導交辦的事件件有著落,深得宋經理的信任,這種少年得志自然引來不少關注的目光,其中感覺五味雜陳。但現在讓嚴立新感到窘困的是今年的銷售任務怎么看都無法完成。接連的自然災害加上一些大多數人無法說清楚的原因造成糧食歉收,現在人們都在和饑餓做斗爭,想著法地填飽肚子,精神食糧的需求那也是吃飽了飯才能想的事情。所以與銷售任務相比更加讓嚴立新為難的是黨支部、經理室最近提出的黨員、干部要關心解決職工生活問題這一急迫任務。為了能幫助大家找到些糧食,能找的熟人、朋友關系統統找了個遍,但收效都不大。
今天的政治學習還有一項任務就是落實中央關于文化支援農業的號召,等讀完了報上的文章,嚴立新放下報紙端起腳邊的茶杯喝了口水清清嗓子說道:“大家看看什么是資本主義,這就是資本主義的體現,人不人鬼不鬼的,公然把色情、亂倫當成藝術,簡直不堪入目。大家結合自己的感受都可以談談看法。”
“就是舊社會的窯子嘛,小時候有一年我跟著大人送貨到揚州,哎喲媽媽,看到那些個窯姐兒那個臉上的粉撲得跟城墻似的,人家說的有個老頭子進去玩,過了身才曉得自己把自己一個遠房侄女睡了,后來自己請死。太他媽的不像話!”嚴立新看著鄭家柱指手畫腳地發言,發現他的唾沫星能噴出好遠。
有人就說:“老鄭,你是不是去過那地方,要不然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鄭家柱哈哈笑著回:“后來我還真有機會去,都被拽進門了才發現身無分文,把老鴇氣得夠嗆……”
嚴立新看他又要胡謅便打斷說:“什么亂七八糟的,別離題太遠,老鄭嚴肅點。”
鄭家柱也就三十二三的年紀,安徽人,宜州解放那會兒作為隨軍書店的挑夫跟著人民解放軍到了宜州開辦書店,算起來也是個享受供給制的老資格,但就是文化差些,說起話來大聲武氣的唾沫星子亂飛,在這渡江路門市部他是除嚴立新之外唯一的男勞力,每周到新書發貨庫領領貨,平時管理門市庫房、賬務往來,干些雜事,有時還頂頂班。
這時又有三三兩兩的發言,除了老鄭的發言,其余的嚴立新都仔細記錄下來,每月宋經理都會把各部門的會議學習記錄拿去仔細審閱。
嚴立新看大家都逐個發了言,就合起筆記本清了清喉嚨說:“今天學習這篇文章是要使大家更加清楚地認識資本主義的腐朽性和沒落性,大家看這個什么電影節宣揚的叫什么東西,丑惡的戰爭、色情、亂倫、傷風敗俗,拿這些東西不知廉恥地讓他們的人民看,會有什么結果呢?這樣的社會不滅亡簡直沒人信。所以我們堅信一點就是,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社會主義必將戰勝資本主義!毛主席帶領我們會克服一切艱難險阻從勝利走向勝利!困難是暫時的,總會被克服的,而勝利則是永遠的。只要我們聽毛主席的話響應黨中央的號召執行黨中央的指示,我們的生活就會越來越好,超英趕美指日可待。”
嚴立新頓了頓,拿起腳邊的茶杯又喝了口水:“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大家可能已經感覺到了,我們國家的農業生產出現了一些暫時困難,由于自然災害造成很多地方糧食減產、歉收。本來這些都不是什么問題,但有的國家趁機向我們國家逼債。大家想想這是什么?這是黃世仁逼債啊!新中國建立才十來年,美帝國主義和敵對勢力對我們實行經濟封鎖。他們企圖用這種手段來把新中國勒死在搖籃里。我們偉大的祖國被勒死了嗎?沒有。恰恰相反,正如毛主席所說的:‘封鎖吧,封鎖十年八年,中國的一切問題都解決了。’美帝國主義的封鎖,只是激發了我們建設社會主義的革命志氣。封鎖、逼債只能使我們更加堅強!”
嚴立新把從報紙上看來的美帝國主義為首的敵對勢力封鎖的事實和小道消息聽來的逼債傳聞糅合在一起向職工們慷慨陳詞,只是聲音顯得有些缺乏氣力:
“當前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是我們如何支援好農業生產,服務好農業生產,我們文化戰線如何跟農民兄弟站在一個戰壕里創造一個更‘大躍進’的一年……”
其實書店有專門的農村發行組,書店的業務組會在新書到貨時挑選一些淺顯易懂、適合農民閱讀的農業科普類、小說和生活類的圖書,當然還有公開發行的黨的重要文件類圖書,分配給農村發行組,然后農村發行組的人會帶著圖書每周下到自己分管的片區,充實既有網點或流動設攤供應。嚴立新要說的第一條也就是門市部要抽出人員參加農村發行組的工作,讓原本農村發行組每個月跑一次的地方,爭取達到每周都能去流動設攤。第二條就是每個人都以實際行動支援農業——貢獻糧票,這是市文化處想出的認為最有效的辦法,至于農民們拿著糧票到哪里買糧就沒法考慮了。
嚴立新講完支援農業的前兩條措施停了下來,又端起腳邊的茶杯,發現沒水了便站起身來到柜臺邊拿水瓶加水,腦子里盤算著最后一個問題。
“差不多了吧。”饑腸轆轆的人開始催促起來,有的人不安地移晃著身子。
嚴立新不為所動,坐下來又喝了幾口水把杯子放到腳邊,摸了摸鼻子:“最后一個問題,也是最重要的事情,為了更好更直接地支援農業支援農村生產,響應黨中央毛主席的號召減輕城市的供應壓力,專署、市人委決定挑選一批政治可靠、能力強的同志到農村去,直接參加農業生產,扎根農村,給農業戰線帶來顯著的變化和新發展,為社會主義農業生產再立新功!”
嚴立新停了下來,又拿起了水杯。他這時并不渴也沒有饑餓感,只不過覺得這時應該停下來。
嚴立新說完要挑選人員直接參加農業生產、扎根農村的話后,雖然大家都精神不濟,但會議的氣氛有些緊張起來。過了一會兒有人問什么叫直接參加農業生產扎根農村,嚴立新說:“就是到農村安家落戶,毛主席一九五五年就教導我們說:‘到農村去,那里有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我們到農村去改變農村落后面貌的同時,也可以減輕城市的食品供應壓力……”
沒人說話,也沒人動彈……
當嚴立新拖著沉重無力的腳步最后一個跨出書店大門時,天空又飄起了小雨。環顧四周,剛剛八點多一點的城市一片寂靜,路上行人很少。雨夜中路燈也有些昏暗,城市似乎已經睡去,遠處長江邊傳來一兩聲輪船深沉的汽笛,嚴立新第一次發現古城宜州如此安靜。
宜州這個地方,城雖不大卻已有三千多年的歷史,西周時就稱“宜”,也算是個魚米之鄉。但宜州由于其地理位置重要,兼之山水秀麗,更是個兵家必爭之地,歷代金戈鐵馬,文人騷客留下許多動人心魄、膾炙人口的墨跡。諸如三國遺跡、南北朝風云、抗金戰場、神話傳說、詩詞歌賦、史籍典著等等數不勝數,在中國的歷史文化篇章中留下了濃墨重彩。聞名天下的澤心寺就坐落在城西郊,南北朝時梁武帝在澤心寺參加了當時佛教最大盛典水陸大法會,這場法會成為后世水陸法會的起源和標準。后來更有峨眉山下來的一條白蛇給澤心寺帶來又一重神秘。
但是最讓嚴立新自豪的是革命導師恩格斯在《英人對華新遠征》一文中,稱贊宜州軍民“駐防旗兵雖然不通兵法,可是絕不缺乏勇敢和銳氣。這些旗兵,總共只有一千五百人,但卻殊死奮戰,直到最后一個人。如果這些侵略者到處遭到同樣的抵抗,他們絕對到不了南京”。當嚴立新第一次聽到一個俄文教師告訴他恩格斯的這番話時,簡直感到不可思議:連恩格斯都知道我們宜州?我們宜州還有這么英勇的事跡?其實嚴立新有所不知,據清朝法瑞芝《京口僨城錄》、朱士云《草間日記》和楊棨《出圍城記》記載,那時駐防宜州的清軍統領海齡,在大敵當前的危急時刻,仍沉湎于聲色,納妾藏嬌。他不組織抵抗反而屠殺無辜人民,縱容手下隨意抓捕百姓當作漢奸。據記載,他在城內抓捕“居民百七十余人,于小校場行刑,并及婦人孺子,呼冤之聲不絕,郡守唯流淚而已。”海齡稱“百姓有違言,即是漢奸,吾兵足以殺之”。羅煚《壬寅夏紀事竹枝詞》中題為《海齡》的一首詞寫道:“都統封侯位獨尊,不思報國負君恩。忍拋鐵甕潛逃去,慚對梅花嶺上魂。”可見其真實面目。
嚴立新瘦條條的身影回到家中時,女兒已經睡著,妻子卻拿著本書倚在床頭在看。一間民國老式木結構房間容納了整個家庭所有的一切,一張大床占據了房間的一半,另一半放著飯桌、幾張凳子、一個舊大立柜和洗臉架等。燒飯只能在門外過道里了。女兒是兩年前大煉鋼鐵時出生的,結婚當年就有了。當初妻子學校的老師們很是拿妻子取笑了一陣:“杜老師就是肚老師。厲害啊……”
妻子聽見他回來,悄沒聲地輕輕起來,穿上拖鞋到門外開爐門捅開煤爐為他熱飯。
“怎么這么遲?人家不餓嗎?”聲音很輕。
“沒辦法,精減人員這樣的事,雖然上面說光榮,到了下面還是要費不小力氣。你們沒傳達嗎?”
“……”
“紅紅晚上吃的什么?”嚴立新覺得自己問得很多余。
“昨天齊老師說給我帶奶糕,今天帶來了。晚上我和著玉米面打成糊給她吃,小東西吃了還要,總共只有二兩的樣子給她和了……五分之一。”說著拿手比畫著給嚴立新看。
嚴立新坐在桌前,在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個醫院里裝針劑的藥盒,從里面拿出一支經濟香煙,在桌子上使勁蹾了蹾,然后放在嘴邊又四處找火柴。妻子扭過臉看他找火柴就將爐灶邊放的火柴扔給他,“還剩三張煙票,我想明天帶兩張給齊老師,她們家老韓煙癮厲害。”
嚴立新接過火柴在身上摸半天,又起身到處尋。
“找什么?”
“昨天換衣服,煙嘴忘口袋里了,你幫我放哪兒了?”
杜文娟過來在衣櫥抽屜里找出一個白玉狀刻有紋飾的煙嘴遞給他。嚴立新接了反身坐下,把嘴上的香煙一掐兩截,一截放進藥盒又放回上衣口袋,脫下外衣搭在床頭,另一截插上煙嘴劃著火柴點著香煙狠抽了一口。
杜文娟又到門外,一會兒傳來幾聲鍋鏟的聲響,接著飄進來食物的香味。
“就吃山芋了,還有兩截。”
嚴立新又抽了最后一口香煙放下煙嘴。
妻子端上碗來,里面盛了兩截不大的山芋,又到過道的碗柜里拿來一碟雪里蕻。回過身出去看了看爐子添了一塊炭,封好爐門放上水壺關了過道燈關上門坐在嚴立新對面看時,嚴立新一截山芋已經下了肚。
“我們下午傳達學習完上面文件精神就結束了,叫我們自愿報名,一星期時間,但已經有五六個人被留下談話了。”杜文娟說。
“你們幾個指標?”嚴立新口齒模糊地問。
“三個,你們門市幾個指標?”
“一個。”三口兩口碗里空了,嚴立新盯著空碗看了兩眼又把目光轉向雪里蕻,拿起筷子夾了雪里蕻在嘴里慢慢嚼。
“全店呢?幾個指標?”
“五到六個吧,聽說是按百分之十的計劃布置下來的。”
“你們誰有可能?六個女的,其中一個軍婚,就你和老鄭兩個男人。這次是全家下去啊,連城鎮戶口都銷了。”
嚴立新回過身到搭在床頭的上衣口袋里摸藥盒拿香煙,卻看見女兒睡得并不十分踏實,有些泛黃的小臉出了一頭汗。嚴立新指指洗臉架示意妻子拿毛巾給女兒擦汗,感覺是盜汗。倚在床頭摸著鼻子看妻子替女兒擦汗又把被子蓋好,說:“要不然我們下去?”
杜文娟坐在床邊沒動,兩眼看著嚴立新:“宋經理有這個意思?”
嚴立新扭過身伏在桌上,拿著半截香煙在桌上不停地蹾,又拿到鼻子下嗅。妻子知道他在心里盤算著但也受不了他這份穩當,急切地又坐到桌前緊盯著嚴立新蒼白瘦削的臉孔想知道答案。過了一會兒,嚴立新點燃香煙含著煙嘴深吸一口:“宋經理怎么會明說?只是叫先傳達精神,做好思想動員工作,說我們新華書店不能在整個文化系統拖后腿。至于人員考慮,說了‘八個人選一個壓力不應該大’,但說八個人這就包括我了。農村組只有六個人也要選一個人呢。”宋經理還有一句話嚴立新沒告訴妻子:要保留業務骨干。
“那怎么辦?我們紅紅還這么小,身體又不好。”杜文娟感到心里一陣發虛。
“要相信黨,困難都是暫時的。現在什么情況也說不好,組織會通盤考慮的。”
杜文娟嘆了口氣,起身開門到過道的爐灶上拎水壺給嚴立新倒洗臉洗腳水。
幾乎一夜之間,大規模下放支援農業生產的最新號召,讓整個城市從萎靡不振中醒來而變得驚悚不已,人們的每一個毛孔都緊縮成一團,狐疑地打量著周遭的一切,不知道這所謂的“下放”意味著什么。以前也提倡過上山下鄉,但那指的是知識青年,跟現在講的全家下放還是不太一樣。
第二天,陰沉了幾天的天空難得變得晴空萬里,李夏蓮起了個大早,先把兩個娃兒昨晚換下來沒來得及洗的小衣服洗了晾上。部隊的家屬院寬敞,家家戶戶都有菜園子、雞窩,李夏蓮手腳麻利地先把菜園子里的黃瓜、茄子、辣椒等澆上水,打開雞窩門查看一下還是兩只——本來有三只下蛋雞的,上個月被黃鼠狼叼走一只——用些山芋藤和上少許糠秕盛在雞食盆里,兩只雞立即過來狼吞虎咽。婆婆也起來燒早飯,昨晚聽說今天李夏蓮要下鄉幾天,婆婆怕忙不過來連夜回家叫來老伴,現在老伴正陪著兩個孩子賴床。時候不長,婆婆早飯做好,把李夏蓮需要帶的干糧也準備好裝進黃挎包。李夏蓮喝了兩口小米粥便不吃了,和婆婆打個招呼出了門。
七點半到門市時見嚴立新已經在下櫥窗的門板,“主任早,今天天氣好起來,生意估計會不錯。”說著話也幫著一起下起門板來。
根據昨晚開會時的安排,渡江路門市從今天開始要派出鄭家柱和李夏蓮兩個人參加農村發行組的下鄉工作。門市在排班上就有些吃緊,好在鄭家柱管庫房并不參與門市排班,而少兒柜只有兩個人,李夏蓮一走就只好讓少兒文教柜和社科文藝柜合起來排班,人是夠了。但令嚴立新有些頭痛的是,這兩個柜組本來是商品各自單獨保管核算的,雖然下鄉時間短只有一周時間,但牽涉到實物和現金管理制度,還是有些麻煩,只能由自己來頂少兒文教柜的班。看著李夏蓮幫自己下完門板便問:“家里都安排好了吧?這次下去一個星期五個點,還是夠跑一陣子的。”
“主任放心,這又不是第一次了。下農村不是新華書店人的基本功嗎?我早適應了,兩個孩子都讓爺爺奶奶先看著,沒問題。”說著把一張疊好的紙塞給嚴立新。
嚴立新接過看了看接著說:“昨天聽你說領貨把車子弄壞了還沒來得及修吧,一會兒讓老鄭看看。”正說著就看鄭家柱搖搖晃晃地走來,便對他說:“領貨的自行車昨天壞了,你去弄弄好,我問過老吳了,八點半出發,你抓緊點。”
“沒問題,我這就去修。”說著鄭家柱仍搖晃著往門市后面去了。新華書店的自行車都是公用才能騎的,平時就停在門市后院的房檐下面,渡江路門市也就三輛自行車,用作領貨、送書、到單位聯系工作等等。
一會兒工夫職工們三三兩兩都到了,一邊議論著下放的問題,一邊拖地、抹柜臺、掃去陳列架上的浮灰、清點錢箱、準備備用金,開始班前準備。嚴立新看大家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就召集每天早間的班前會。
鄭家柱修好車讓李夏蓮騎另一輛新一些的,自己把挎包掛在剛修好的這輛車的龍頭上,跟正在開會的嚴立新打了個招呼,就和李夏蓮奔農村發行組去了。
這時嚴立新正好開完班前會,突然想起什么急追出來喊鄭家柱,卻看鄭家柱左右搖擺騎著加重永久自行車和李夏蓮小心翼翼地掌控自行車的背影都已遠去。嚴立新站在那兒半天沒動,手上紙包里有準備給他二人的四個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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