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秘密》
第二章?爆炸
1
半文問:你怎么知道我肚里有巢屎蟲?
順哥說:你臉上有白斑點。
半文又問:巢屎蟲吃什么呀?
順哥說:吃人消化了一半的食物。
半文破口大罵:日它娘——人都吃不飽咧!
順哥笑笑:你還小,日不成,我可以。
半文忽然凝眉:巢屎蟲那么小,你也日不了。
兩人都笑。笑到一半,半文背著書包跑掉,順哥轉身跛進醫務室。
半文跑到紅旗小學門口站住。小學其實沒有門,只是一個直接進入操場的籬笆口子。半文站在口子上,望著一片凸凹不平的黃土操場,那只豬尿脬“籃球”正在空中拋來拋去,許多灰不溜秋的同學活蹦亂跳的……他們跟他一樣面黃肌瘦——早晨去灶屋打算添一碗胡蘿卜稀粥時,鐵鍋里早已精光——而他們每個人臉上都有白斑點,包括那個被順哥打掉齙牙的“造反派”的兒子!他的眼前浮出一片蠕動的巢屎蟲,比操場上的同學們更為活躍……心里便有了最初的憂傷。
不久,順哥宣布他將立志從醫。半文為順哥喜悅,說你今后一定能為人民服務的。順哥就笑,在他頭上搓一把。可是有一天,順哥把半文喊到醫務室,拿他當大人邀他就座,跟他說:你雖小,但你是我唯一的知音,跟你講心里話,其實我沒什么高尚理想,因為書沒得讀,教書也教不成,放牛又放不好,做記工員遭人罵,只能當個赤腳醫生找生路。赤腳醫生畢竟不必真的赤著腳,雖然“赤腳”二字老讓我心里起雞皮,一提“赤腳”我的左腳板就發麻,但我能壓住這感覺。順哥的面色灰暗,嘴角飄出荒漠的笑。他最后總結:你知道嗎?我的出路就是“出人頭地”!半文迷離地看著順哥,覺得他是做過周老師的,不該講這種沒覺悟的話。
后來,順哥說中國醫學界有扁鵲、華佗、張仲景、李時珍、葛洪、皇甫謐等人物,他打算把醫務室的一本書上的李時珍畫像撕下來據為己有,半文表示反對。但順哥說,他最幸福的時光是讀初中時,一只眼數學老師聽他念完π詩后說“狗日的全對”;又說,他也曉得“大公無私”光榮,但“大公無私”是要條件的,他的條件是個跛子。順哥或許是作些解釋,又更像自言自語。三個月后,他大致背下了234頁的《赤腳醫生手冊》,而“沒覺悟”的動機并未影響工作,他在臨床治療上取得了令人刮目相看的業績:除了用土霉素幫人止住痢疾,用洗胃法救活一個吞服1059農藥的大姑娘,用自制的稀狗屎將黨支書老婆屁股上的膿包敷退,還每天往各小隊一歪一顛地奔走,派發寶塔糖,打下了紅旗大隊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巢屎蟲……
春天來了。一個晴日的晌午,順哥吹著口哨,在曠野的小路上站住,扯出雞雞來放尿,一邊尿著,一邊舉目閑看,路邊的坡地開出一片油菜花,在陽光下金黃金黃地燦爛。他一走神,尿濕了左邊的褲腿,溫得咯咯直笑。
可這不是一個好兆頭?;氐结t務室,只見黨支書李四六端坐在問診間,锨板臉鐵青鐵青的。順哥停在門口,瞅瞅濕褲腿,訕笑:您郎知道了?黨支書不吭氣。順哥說:怪我,不該看花的。黨支書仍不吭氣,眼珠子斜向一邊。順哥眨眨眼,心想不是追究尿濕褲腿,準是因為我看過他老人家的老婆的屁股,便哈下腰來賠笑,一邊說:您郎曉得的,我這雙眼睛并不是我的眼睛,也不是普通人的眼睛,更不是男人的眼睛,只是一名赤腳醫生的眼睛哩。不料,黨支書猛踢了桌子一腳,吼道:醫個狗屁,你是個什么狗雞巴的醫生!順哥嚇得直抖,差點歪倒,就干脆踉蹌幾步,比較充分地展示自己的殘疾。黨支書沒有扶他,默了一會兒,方才痛心疾首地說:你知不知道你給老子捅了多大的婁子?
一聽不關看屁股的事,順哥倒舒了口氣,挺挺胸,盯著黨支書問:您郎說的是么事?黨支書迎著他的目光反問:你是不是讓一個叫劉半文的小家伙給他的同學發過寶塔糖?順哥連連點頭:是呀是呀!黨支書又問:他的同學是那個被你打掉齙牙的小家伙嗎?順哥仍是連連點頭:是呀是呀!但忽然一愣:怎么了?黨支書翻起白眼:怎么了——他的巢屎蟲不是從屁眼里屙出來的,是從口里嘔出來的!順哥差一點撲哧,連忙說這是臨床上的特例……但黨支書打斷了他:什么雞巴的臨床啊特例的,怎么單單特在齙牙身上?順哥的臉就烏下來,呆怔了片刻,仰仰頭,義無反顧地說:我知道了……您郎和區長都不要夾腳(注:為難的意思),該怎么處罰就怎么處罰吧!黨支書許久不說話,起身走了。
次日上午,順哥主動在醫務室收拾行李,準備告別“醫學”,忽然有人來向他傳達黨支部的處罰決定:停醫察看——察看期間去各小隊刷“抓革命、促生產”的標語。這么說,他被判了緩刑,不留也不必走。順哥愣巴巴地看著來人,不大情愿地搖頭苦笑,兩手拍拍灰垢,朝門外努嘴,由人領去。之后,紅旗大隊灣子端頭的墻面陸續出現字大如筐的標語,清一色正楷,醒目的石灰白,在日頭下字字剛勁有力。標語還沒刷完,順哥感冒了,成天拿石灰手捂鼻抹嘴,目臉上像是戴了個大白口罩,卻嘻嘻地笑。其間,有人向黨支書李四六報告,說周大順嘴里老是念叨“為什么抓革命可以促生產呢”,黨支書惡道:個雞巴的!不知罵誰。
最后一站是紅旗小學。白日野風,道草蔓爬;高大的順哥歪顛而來,左手石灰桶,右手掃帚筆,如冷面提刀、替天行道的大俠,也略帶著幾分倦意。許麻子校長趕緊招呼幾個大塊頭同學,抬出兩張課桌,擺到正對校門口的墻邊。順哥將桶和筆放到桌面,雙手著鞍馬似的一躍,上到桌上。很多同學都擁來圍觀,場面立時熱鬧。半文發現課桌的接榫地松動,桌上的順哥搖搖晃晃,就喊順哥我來幫你,過去扶住桌子。順哥開始刷字,幾滴石灰水灑到半文臉上,濺入眼角,半文使勁閉一只眼,咬牙忍住??墒?,順哥寫到“產”字最后一筆時,忽然哎喲一聲,舉著掃帚筆黑黑地歪下來,隨之嘩啦啦地跌倒在地。圍觀的同學一片驚呼。順哥呻吟著,掙扎幾下,無法站起;半文撲上去攙扶,順哥剛一站立,又垮了下去。許校長沖進人群,讓半文和幾個同學把順哥拉到自己背上,背起后往醫務室奔跑。順哥犟過頭來喊:半文,把“產”字的最后一筆加上!
“產”字的最后一筆是豎撇,像順哥的左腿,半文把它加得特別粗大。然后半文就去醫務室看望順哥。順哥躺在一張窄床上,裸出上身和粗壯的右腿,肩、肘和膝蓋處都涂了紅藥水,看得見皮肉破開的口子。半文暗自尋找順哥的左腿,那左腿蓋在白布單下,細細的一根棍子,像是沒有,也不知傷情如何,只見布單上滲出幾處血印。順哥看著半文笑,說骨頭沒斷,讓他放心,卻突然表情一暗:是別齙牙打我的屁股吧?半文不由愣住。順哥自語:一定是一副好彈弓射出的石子。半文問:我咋沒看見?順哥揚起眉毛:你小子怕事!半文就喊:我怕什么事,要是看見是齙牙干的,老子非揍他不可!順哥不吭氣,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過了一會兒,半文說順哥我走了,就揣著心事離去。
兩天后,順哥還躺在醫務室,黨支書李四六帶來好消息:紅旗小學揪出了射擊順哥的壞家伙,又是“造反派”老別的兒子。但老別這回還算公道,讓小齙牙寫了檢討書,小齙牙決心今后再不拿彈弓打周老師的屁股。而順哥這么一傷,老別也同意恢復順哥的工作。黨支書走了,順哥看著半文:肯定是你破的案!半文就笑:可我沒有揍他呢。順哥說:可以了,人家的巢屎蟲畢竟是從嘴里嘔出來的。
2
但是,順哥恢復工作不久,因為無法阻止一個大眼睛的男孩變成跟他一樣歪歪顛顛的跛子,情緒日益低落。有一天,他對黨支書笑嘻嘻地,一語雙關地說,《赤腳醫生手冊》才234頁,跟隊里分的糧食一樣,吃不飽。
順哥開始歪在診桌上打瞌睡,一溜涎水從嘴角流到桌面,線沒斷,桌上歇了一攤。一次,黨支書捏著袖口,先擦桌面,再幫他擦嘴,將他擦醒。黨支書問:大順怎么了?他晃著頭“啊啊”地張望。黨支書等他清醒一些,再問大順怎么了,他就笑:沒什么,睡一下不行嗎?黨支書無言以對,取出一支煙,在左手拇指的指甲上杵著,杵了一陣才說:大順啊,要珍惜!順哥就站起身,假裝周章失措地掏火柴為黨支書點煙,卻毫不正經地嬉笑:您郎是指珍惜什么呢?黨支書停住嘴上的吧嗒,翻出白眼來看他:珍惜什么?珍惜社會主義!沒有社會主義,你會得到照顧嗎?順哥丟了快燒完的火柴,再取一根劃燃,一嗤:也不見得,全大隊那么多跛子,為什么就我有這個機會?黨支書大吃一驚,一掌掀開順哥的手,吼道:你混賬!就甩甩沒有點燃的煙,悻然而去。順哥撇撇嘴,將火柴搖熄……
半文疏遠順哥很久,到小學畢業前夕,去醫務室跟順哥打招呼,順哥見了依舊高興,批評他好長時間沒來。半文說完話要走,順哥伸手拉住他,說陪我聊聊嘛,半文站著不表態,順哥趕緊提議教半文認識一字,一面在處方箋上寫下一個“屌”,告訴他念diǎo,就是雞巴的意思,逗得半文笑了。但順哥接著又要教pī(bī)字怎么寫,嚇得半文滿臉通紅,連說去去去,太流氓了!提起書包便跑,從此告別了那個豬尿脬“籃球”已癟在操場一角的紅旗小學……
過了一年,半文虛13歲,在五星中學讀初二。一個周日,半文去紅旗大隊醫務室找順哥,順哥趴在診桌上說夢話撩舌頭,半文把順哥搖醒,順哥正要發火,見是半文,就眉毛一挑,喜悅地咋呼:伙計,是你呀!嘴上都開始長胡子了呢。半文說:順哥,2隊有人的臉上冒出了白斑點。順哥一愣,搖頭笑道:操什么閑心?皇帝不急太監急,心操多了屙夜的。半文被嗆住。順哥又笑:喂,還有一個字沒有學呢。半文臉上一熱,怏怏地回道:我自己認識了。順哥眨眨眼:那么,我們上新課吧?半文不知順哥又耍什么花招,卻莫名地被誘惑,就默不作聲。順哥看出半文默認,起身跛進里屋,拿了一張折疊的白紙出來,嘩啦一下展開——那白紙上印著醫用人體圖,一男一女,一絲不掛!半文猝不及防,13歲的心怦怦直跳,還沒想起逃跑,目光已被那女體黏住。順哥就鼓勵:沒啥,遲早都要看的,遲看不如早看。一面拿手指頭在那女體上滑動,嘴上嘖嘖連聲,突然指頭停在乳房上,嘆息:我做赤腳醫生這些年,最大的遺憾是沒有碰過真人的奶子。又問半文:想不想看女人的下邊,有專門的圖。半文當然想看,但堅定地搖了搖頭。順哥就抿著笑,甩甩手指,慢悠悠把人體圖合上。順哥越來越壞,半文竟忘了要寶塔糖。
等到放暑假,半文又來到大隊醫務室。順哥招呼半文在診桌邊坐下。東扯西拉一通,順哥突然問半文:你知道紅旗大隊哪個姑娘最漂亮嗎?半文搖搖頭(腦子里只有那個裸體的女人)。順哥說:六隊的馬大菊唦!半文細了目光,眼前任由許多真實的女人飄過。但順哥等不及響應,興奮地宣布:告訴你吧,我把馬大菊看了!半文一驚,卻撇嘴道:吹牛!順哥越發激動:還不信呢,我都知道她肚臍眼下邊三寸、緊挨那東西的地方,有一顆黑痣,墨豌豆兒那么大!半文就瞪著一雙大眼呆住,有些羨慕和嫉妒。順哥用喜滋滋的樣子折磨半文一陣,向半文探過頭來,小聲說:喂,這事你知我知,不能說出去的啊!半文有些煩,扭頭冷笑:我才不會說這種流氓事呢!便站起身,去藥柜里抓了兩把寶塔糖。
正是順哥趴在醫務室診桌上流涎的日子,黨支書李四六從區里帶回一張紙,啪的一聲,拍在診桌沒有涎水的地方。順哥猛然抬頭,倉皇看著黨支書。黨支書興沖沖地,罵道:狗日的,你福氣好,這張表是區長給你弄的,你給老子悄悄填了,趕快滾開農村,去省城上工農兵大學!不用說,這是喜從天降,順哥一時激動得目臉上七歪八扭地蠕動,連忙捏了袖子擦桌上的涎水,說:謝謝區長!謝謝李支書!我一定好好填表,一定站好最后一班崗!
接下來的日子,順哥端坐在診桌前,等著李支書遮遮掩掩地走完推薦工農兵上大學的程序。可就在這當口,關于馬大菊“緊挨那東西的地方有一顆黑痣”的秘密,在紅旗大隊的“地下”傳播開來,而且走了樣,說那黑痣就長在那東西的上面!順哥慌了神。到9月2號,工農兵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還沒有來,順哥一沖一沖地“蛙泳”到五星中學,把半文拉到操場邊的樹蔭下,氣喘吁吁地問:小兄弟,那事是你說出去的吧?半文沒料到順哥是來問這個的,猛一甩頭,罵他胡扯!順哥看看半文,嘴上咕噥:我知道了,不是你就是他。半文問:誰?順哥恨恨地回道:小學的許麻子校長唄!就扯起左腿一旋,轉身一歪一顛地往回趕。
太陽快要落土,順哥在半道上被他的大攔住。大說:順兒,你先歇著,等天黑再回家,我把后門虛著,你從后門進屋,下到防空洞里!順哥估計事態嚴重,偏要斗狠:怎么,不就是不讓我上工農兵大學嗎?難不成有人要殺我?嘴皮子卻禁不住哆嗦。大就拉著順哥,將他還不知道的詳情告訴他:原來那馬大菊有個未婚夫,在中蘇邊境的部隊上當偵察排長,近日回來探親,正在籌辦婚事,而鄰居的大嬸嘴叉,又很“擁軍”,就把嘴巴對著偵察排長的耳根,一五一十地說了外面流傳的消息。這偵察排長當即氣得一把抓下軍帽甩掉,跑到馬大菊家里,將馬大菊扯進閨房,質問馬大菊讓誰看了下邊。馬大菊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無從回答,大罵偵察排長發神經。偵察排長也不管神經不神經,向馬大菊提出讓他偵察下面的情況,馬大菊想到兩天后就是他的人,心一橫褪下褲子。偵察排長一眼掃去,果然見到一顆墨豌豆兒大小的黑痣,緊挨著那東西,便暴跳起來:你看你看,別人傳說的沒錯!馬大菊辯不了了,急得哭,一邊哭一邊就徹底脫褲子,請求偵察排長進一步偵察。偵察排長本來已按捺不住暗藏的沖動,索性拿出自己的東西來偵察,結果證明“貞潔”還在……兩人言歸于好。但兩人好歸好,流傳的消息仍是敵情,就商量一定要把“看了下邊”的敵人揪出來。分析時,馬大菊終于想起年初腿溝處生膿包,去大隊醫務室敷過藥……大說:叉嘴大嬸見偵察排長反應太兇,怕出人命,來家里通了風,這會兒,估計黨支書正陪著偵察排長往家里去呢!我給你報了信,還得趕回去應酬人家!順哥聽完,只得擺手讓大快走,轉身扶住路邊的一棵歪干柳樹。
天黑時,順哥沿著籬笆跛上了自家的臺坡,但他不想躲進防空洞,就繞到屋山頭去,貼在窗邊。屋里傳出清晰的說話聲:“排長同志啊,即使周大順說了這個這個這,也只說明周大順這個這個,怎么說呢,就是說,您的未婚妻馬大菊同志實在太漂亮、太招人,這個周大順只是羨慕,您說是不是?您就包涵包涵吧,他是一個醫生,我老婆的屁股也被他看過,反正大菊同志一點也沒受損,您就安下心,跟我一樣,照樣好好地用吧!”(是黨支書李四六假裝膽怯而誠懇的聲音)“是是,排長大哥,我這兒子是個殘貨,明知自己低賤,卻喜歡往天上望,看到星星說月亮,看到月亮說太陽,他這是把那個黑痣當太陽來說呢!您饒了他,同情他這個樣子,也給我一點薄面,我也當過兵,打過渡江戰役,現在又配合你們在后方挖防空洞,當然,比不上您,您是排長,胸懷太大太大!”(大完全是照抄黨支書的腔調)“你們說的,我不全反對,要不是因為這些,老子就一槍扣了他。但是,周大順講大菊同志的黑痣影響很壞,是破壞‘軍婚’的行為,要不是大菊同志求我‘證明’,我們和好了,周大順是要判徒刑的。再說,周大順的思想意識有很大隱患,一個醫生怎么能心里有毛呢,一根毛都不能有!周大順要是腿不殘,心里有毛,后果不堪設想。所以,他的問題不能草率處置!”(顯然是那個偵察排長別了北方腔調的聲音)……
順哥聽著,起初,覺得黨支書李四六的話還算在理,一切不過是“這個這個這”而已,馬大菊那么漂亮,“這個”一下算得了什么?但接著大的話就很不妥了:什么,“殘貨”,什么“低賤”,什么把“黑痣”當太陽,我朝天上看了嗎?看我今后非他媽的找個比馬大菊還漂亮的來日不可!到后來,這個雞巴的偵察排長越說越混賬:還一槍扣了老子,你有槍嗎?部隊會讓你帶槍回來嗎?吹!還“軍婚”,“軍婚”該比別的婚了不起?要把“軍婚”弄成“皇婚”呀?現在是和平年代,你沒有像老革命那樣打過仗,說不準是開后門去當兵的呢!鬼才信這是黨的態度!還心里一根毛都不能有,沒有毛還是人嗎?不如死算了!還“問題不能草率處置”,你想怎樣?老子人一個,屌一條!順哥不想聽了,轉身一屁股坐在墻根下。
一會兒,堂屋門嘎吱響過,一串腳步出來,接著,有人叼著煙,走到屋山頭,朝籬笆尿尿。順哥縮在墻根處一動不動,夜色中,他看見尿尿的人戴著搭帽,肯定是偵察排長。排長尿著,射出一彎弧線,嗞嗞地打在籬笆上,停頓一下,又嗞地射出一簇。順哥便從“醫學”的角度想:這家伙還真的是色厲而內不荏呢,想必把馬大菊禍害得很慘!這樣,他的心里不免有些頹喪。排長尿完走的時候,隨手扔出煙頭,煙頭落在順哥的左腳邊,差點燒灼了他……
后來,順哥的問題果真沒有“草率處置”。據說有關材料報到區里后,“造反派”老別簽轉跛區長“酌處”;跛區長“酌”了三日,又回頭當面聽取老別的意見;老別抽完一支煙,說還是你決定吧。再過三日,跛區長決定:著紅旗大隊遣送周大順回生產隊務農。當時關于這個結果有種種傳言:有的說老別其實并不想處罰周大順,因為老別看不得偵察排長比他還兇;有的說不是,是老別也厚道,老別想到自己的兒子用彈弓打過周大順的屁股,周大順那一跤摔得不輕,老別同情他;還有人說,老別其實是想將跛區長一軍……至于跛區長的這個決定,不輕不重,比判破壞“軍婚”輕,比“記過”和“扣工分”重,算是平衡了各方。
倒是順哥差一點經推薦上工農兵大學的事被陰了下來,一直不被外人所知。五星區的人們只曉得,當年是躍進大隊的馬良臣去省城上了農學院,馬良臣在大隊當團支書,人也不錯。關鍵是時任縣農辦主任的從唯尚同志蹲點吃“派飯”時,馬良臣的姆媽每次給從主任打6個荷包雞蛋,還蹺著蘭花指哼過幾曲……
3
順哥告別醫務室回到紅旗11隊時,臉上喜氣洋洋,好像剛看過一場馬戲,心里正為各種小動物的滑稽樂著。不是他沒心沒肺,是經歷得多,看穿了:想不開又咋樣?難不成去上吊!至于利用職務之便看馬大菊的“黑痣”,也算不得丑,全大隊除了偵察排長,保準百分之百的男人羨慕得要死——還是不小的光榮呢。
但紅旗11隊畢竟是共和國的一個最小單位,有黃二五小隊長擔任黨和政府的最小領導,全權管理中國約兩百萬分之一土地上的生產、生活以及階級斗爭。順哥回到小隊,無以再回,實際上回到了最后的領導手里。回來后,順哥一度去西流河的河坡上獨自行走。那河坡的斜面符合他的夢境。而且,坡上有樹蔭,有鳥鳴,有清風;河水嫩黃,靜靜流淌。他在河坡的斜面走得很端正。只是河坡上沒有糧食,他餓了,還得跛下河堤,在烈日下怏怏地跛回家去……
不久,順哥去11隊的各處晃悠,找小隊長黃二五。在田間的一座閘口邊,黃隊長正敞著瘦溜的雞胸,拄著鐵鍬,在樹蔭下抽煙。順哥老遠就招呼:隊長,我回來了。黃二五矮小猴精,窄窄的黑臉,一對滄桑大眼,是那種愛公家也愛私人、聽黨的話也聽自己的話、講原則又沒啥原則的人,望著歪顛而來的順哥笑道:狗雞巴的,你爽了,大隊消災了,又把社會主義的球踢給老子了。順哥迎過去,陪隊長笑:誰叫您郎是最小的社會主義,您郎不管我,我就被拋棄了。黃隊長皺皺眉頭說:這樣吧,先去看禾場。順哥問:看禾場每天多少工分?黃隊長說:7分。順哥說:才7分?那我怎么孝敬您郎?黃隊長連忙擺手:得,我不要您郎孝敬,您郎不讓我為難就是大恩大德!順哥就點頭:7分就7分吧,我照樣感謝社會主義。
禾場在隊屋前面??春虉龌緦儆诓粍诙@。禾場上曬谷、曬棉花,那些還沒有被農藥藥死的麻雀總是飛來,要么歇到篾席上吃谷子、拉屎,要么歇到葦簾上啄棉花蟲,也拉屎;順哥只需舉一根長竹篙,在禾場上跛來跛去,嗖嗖喊幾聲。偶爾還有意外的樂趣。一天,順哥經過禾場南邊的谷草堆,一個女人扯著褲子從地上躥起,驚呼:是你呀,嚇老子一跳。順哥轉過頭去,見麻大嫂正系著褲子,就故意過分地解釋:我沒看啊,真的一根毛也沒看!時過數年,麻大嫂早忘了跟順哥的仇怨,仰起頭笑道:曉得,你看過那么多高級屁股,還稀罕一個麻屁股。順哥被撩發了邪氣,說:那倒不一定,給我看還是看的咧。麻大嫂咯咯地笑,沒給他看。
這樣的,趕麻雀的確是比當赤腳醫生要快活許多。
但順哥仍要追求。他從村頭老地主家的草棚里尋出一面破鑼,用一根棗樹棍削成鑼槌,一敲,發出哐當的長響。于是,他扔了竹篙,不再嗖嗖地喊,也不用去禾場上顛幾趟,只在禾場邊的樹蔭里坐著,瞅見麻雀影子從空中掠過,一槌子敲在破鑼上,哐當——,嚇得正要歇落的麻雀倉皇而逃。如此,順哥就越發舒服,舒服得連自己都過意不去。太陽即將落土,社員們卷著褲腿扛著犁,或者挑著擔子,從紅光籠罩的田野向禾場這邊歸來,順哥就趕緊離開樹下,去禾場中央一歪一顛地敲鑼,讓哐當——哐當——的聲音在天空回蕩,為自己宣傳。
后來,破鑼的吆喝對麻雀漸漸失效。因為,那時麻雀們也餓得瘋,而餓瘋了便沒有膽小的,何況天下麻雀都能急中生智。面對鑼聲,有幾只麻雀頻頻地向禾場上飛竄,且在鑼聲中一次比一次飛得更低。另幾只則躲在樹冠里窺視,終于探明順哥除了敲鑼,其實別無伎倆。沒幾日,麻雀們就開始大膽偷襲,不時歇到篾席和葦簾上去。起初,順哥給出一聲鑼響,麻雀們旋即飛離,不久,鑼聲響過幾遍,麻雀們充耳不聞,而且偷襲的頻次越來越密。從此,順哥的舒服被麻雀們破壞了,又得親自去禾場上顛來跛去。順哥無比煩躁地罵道:媽的個pī,跟老子斗智呢!
一天收工后,順哥去灣子后面砍了一捆長不成器的小竹子,扛到隊屋禾場上,按“田”字格局栽下;再從隊屋里抱出一團尼龍繩,依序系在竹竿上方,連成“田”字線路,把繩頭牽到樹蔭下;然后弄來一卷廢舊亮紙(即塑料薄膜),剪成書頁大小的碎片,像萬國旗一樣密密地掛在“田”形繩網上。第二天,麻雀們見了如此陣仗,歇在樹蓬里不敢造次。有兩只試飛過來,順哥在樹蔭下抓著繩頭一扯,禾場上頓時千軍萬馬齊奔騰,嚇得那兩只試飛的麻雀差點在空中跌倒。麻雀們越來越餓,越來越急,已經在樹蓬里哀鳴了。不怕死的以為“千軍萬馬”仍是空城計,決定突襲,就組織小股部隊俯沖,結果“千軍萬馬”即刻奔騰,一只麻雀在慌亂中被亮紙片割了翅膀,率先一逃,引得全體逃奔。順哥在樹蔭下呵呵地笑。
又過了幾天,兩只跟順哥一樣頑強的麻雀再次發起挑釁,順哥照例以逸待勞,你來我扯,不來不扯,再來再扯;經過幾十回合的對抗,那兩只頑強的麻雀終于精疲力竭,雖然仍是戀戰,飛來也踉蹌,飛去也掙扎,最后竟累死墜地。那一刻,順哥似乎聽到細微的墜地聲,不由感到幾分殘忍??蓺埲桃矝]法的,人都看著糧食餓肚子呢(禾場上的糧食大半是要交公的)。順哥歪在樹蔭下,遠遠地望著那兩只麻雀在地上蹬腿,心中惻隱一會兒,慢慢跛過去。那對麻雀已決絕地閉了眼,松軟地趴在地上,呈現一勞永逸的解脫和哀傷。順哥彎下右腿,將它們撿起,嘴上念起媽爹每次殺雞時念個不停的話:雞子雞子你不怪,你是陽間的一碗菜。
傍晚,順哥拔盡兩只麻雀的毛,剖肚去雜,讓媽爹把它們炸得焦黃焦黃的,一只留下,一只放在盤里,端了出去。夜色幽幽,一彎上弦月隨順哥一歪一顛。順哥敲開了黃隊長家的門。黃隊長站在油燈旁,看不清順哥手里端著什么,單是吸著鼻子問:啥東西這么香啊?順哥說:油炸麻雀,黃叔嘗嘗。黃隊長取了過去,扯下一條腿送進嘴里,嗯嗯地點頭,說不錯不錯。忽然抬頭看順哥:找我有事?順哥不好意思地笑:這些天,我反復數過,每天在禾場邊等著偷食的麻雀至少有340只,就算300只吧,每只每天吃半兩谷子,一天共吃15斤;每斤谷子交公糧換1毛錢,15斤就是1塊5毛,也就是說,我每天為隊里至少掙1塊5;可是,因為我的腿不方便,隊里每天只給我記7分工,一個工劃2毛3分,7分工只有1塊6毛1分……黃隊長聽到這里,舉起麻雀腿直甩:停、停、停,我明白了!順哥問:黃叔的意思是……黃隊長頓一下,只好苦笑:狗日的,還能有啥意思?麻雀都吃了!給你加1分工,一共8分。順哥還想得寸進尺,就笑:這麻雀是我媽爹為我炸的,放了蠻多油!隊長擺擺手:行了,8分不少了,總得跟別的全乎人有點區別么!
順哥回家去。這1分工是順哥平生第一次取得的“公關”成果,只是順哥的心里仍然不爽:因為自己跟“全乎人”還有2分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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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初夏,稻子棉花還沒有收獲,黃二五隊長讓順哥照西瓜。西瓜種在西流河外灘的高地上。那高地20余畝,沙化得很,在一律種植水稻棉花的年代,即使農業學大寨,也沒有虎頭山的出息;同時上邊又不允許社會主義土地長資本主義的“苗”,歷來似種非種地半閑著,任由社會主義的“草”蓬勃蔓延。年初,省里剛剛“復出”的省委馮書記下來檢查生產,走到西流河外灘的高地上停住,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土捏了捏,對陪行的跛區長說:可以種西瓜的嘛。又把黃二五隊長叫到面前,回憶當年老百姓在西瓜里裝炸彈送給“皇軍”品嘗的往事。馮書記走后,黃隊長很活躍,立即組織種西瓜,三月育苗,五月開花,六月就有瓜蛋兒了。
順哥不大樂意去照西瓜。黃隊長說:“萬國旗”的確是你的發明,但這法子不僅給隊里也給你個人做了貢獻,就交給馬癱子吧。你看他那樣兒,也是社會主義的癱子呀!順哥同情馬癱子,不好不從,只說:照瓜是照人呢。黃隊長就告訴他:隊里準備在西瓜地四周圍一圈籬笆,在靠河堤那邊搭一個照瓜的棚子的。又說:人比麻雀好照,麻雀畢竟沒有受過文化大革命的教育,沒覺悟,人民群眾不一樣,你只要守在那里,見了苗頭不對,喊幾句毛主席語錄就行了。順哥被隊長開導得直笑,剛要說話,隊長趕緊擺手:不說了,等收瓜的時候,再給你加1分工。
順哥躺在瓜棚的竹床上,穿一條大長褲,光著壯碩的上身,手里悠悠地搖打芭蕉扇。他在想,萬一見了“苗頭”,毛主席的哪段語錄可以阻止來人偷西瓜呢?正想著,瓜地某處發出動靜,便彈身而起,踮起右腳觀察。還好,不是“苗頭”,是一條黃鼠狼竄動,一閃就不見了。又一次,也不是“苗頭”,是一只雄畫眉搞一只雌畫眉,動作過大。照瓜的日子,順哥每天不得回家吃飯,都是三妹周三美用籃子提來。大妹周大美出了嫁,聽說哥要在野地過夜,卸了自家的蚊帳,拿到瓜棚來掛上。二妹周二美也出了嫁,怕哥夜里怕,給他買了一只手電筒。順哥有些寂寞,著三美給四妹小美帶話,讓小美給他弄小說來看。小美在五星中學念初二,已出落成五官標致、身材窈窕的姑娘,而且臉蛋徹底否定了周家兄妹的目形,近乎好看的鵝蛋。小美正暗中喜歡念高一的劉半文,得了三姐指令,去見半文,托他為哥找小說,借故說個話兒。半文恰好手上有一本黃不溜唧的缺頭少尾的書,看過一半,自己起名為《阿凡提故事》,聽說順哥要看小說,就從書包里取出來給小美,但小美不接,說我哥那么喜歡你,你不去看看他呀?于是,半文隨小美來到西瓜地。
順哥見了半文,格外歡喜,一歪一顛地往瓜地里奔,半文上去拉住順哥,問干什么,順哥說西瓜熟了呀。半文笑:你是照瓜的,怎么能監守自盜呢?趕緊把順哥拉回瓜棚。小美從半文書包里取了書,放到竹床上。順哥問:么書?半文說是阿凡提的故事,當即講了老爺讓阿凡提“看門”的那一節。順哥聽得哈哈笑,連連搖手:不許講不許講,留著我自己看。從此,順哥穿一條大長褲,光著上身,躺在瓜棚的竹床上,一手舉著《阿凡提故事》,一手悠悠地搖打芭蕉扇……
可不知為何,偏偏是黃二五隊長要抹煞一次“階級斗爭”。那日,他來了,順哥陪他去瓜地查看,走到東南角的籬笆下,順哥發現一根斷藤高高地刺著,藤梢如老媽子的奶頭一樣枯萎,似有刀削之痕,不由驚呼:哎呀,這是瓜蒂,有人偷瓜!一面拾起瓜藤給黃隊長看,黃隊長瞟了一眼,極武斷地搖搖頭:這不是瓜蒂咧!就轉了身,說我有事,背上手向瓜地外走。順哥茫然望著黃隊長矮小的背影,直到他一晃一晃地消失在河堤的樹林里。但順哥的腮幫棱棱地蠕動,決定偵破此案。
他盯著瓜蒂看了一陣,看不出名堂,再去查看四周的籬笆,籬笆上也沒有竊賊進入的跡象。他出了西瓜地,順著籬笆一歪一扭地繞圈,在正對著那個瓜蒂的籬笆外停下。忽然,他看見沙地上有一串清晰的腳印,到了籬笆下變成混亂一片。他撥開籬笆的枝條查看,一枚四眼的黑色塑料扣墜在地上。于是他明白了:竊賊是在籬笆外將西瓜扒到籬笆邊,切下瓜,從籬笆縫中拿走的。但竊賊是誰呢?他拾起那枚黑扣子,看看,聞聞,沒有發現,就折取幾根細枝條,去比量腳印的尺寸,將長長短短的枝條留下,然后蹲在地上,長久看著尚且留有鞋底花紋的腳印。第二天,他叫三美通知小美,讓小美通知半文來瓜地一趟。
半文來了。一枚黑扣子和幾根比量腳印的樹枝擺在瓜棚的竹床上。順哥介紹案情后,提出:可否拿著這顆扣子,去灣子里對比每個人身上的扣子?但半文搖搖頭:別說是一個灣子,就是全中國,百分之八十以上男人的衣服都用這種扣子呢?順哥說:還可以比腳印呀!半文問:怎么比?順哥分析:這個偷瓜的人顯然不是專門的偷瓜賊,因為只偷了一個瓜;另外,偷瓜的人熟悉瓜地的情況,不然怎么知道那個位置可以拿到一個熟瓜呢?半文說:你的意思是,偷瓜的人是進過瓜地的?你知道哪些人進過瓜地嗎?順哥說:大概有十幾個人,先后來瓜地施過肥、灌過水。半文便喊:有了,你在籬笆門口整出一塊平地,把面上的土刨松軟,盯住每次來人留下的腳印,一個一個地量。順哥覺得這個法子對頭。
可是,前案未破后案又發生了。這天早晨,順哥感覺天光大亮,翻身起床,嘩啦一下,整個人掉進水坑,啊噗啊噗地吞了幾口水,方才踉蹌地站穩右腳。水沒齊腰間。順哥摸一把臉,發現自己是站在瓜地中央的蓄水池里,而竹床斜斜的,有一只腳還搭在岸口。他即刻意識到發生了什么,趕緊找一處斜坡爬上岸來。在岸邊,他發現了兩雙腳印,大小相近,其中一雙腳印的花紋為菱形套菱形,另一雙則是方格套方格。他去瓜棚里將幾根樹枝“尺寸”拿來,經比對,尺寸跟菱形紋的腳印毫無出入。他皺起眉頭,依稀記得那天在籬笆外看到的腳印也是菱形紋的,但顧不上責怪自己對蛛絲馬跡的馬虎,即刻順著這兩雙腳印往瓜地深處走,進行拉網式排查??删W拉上來,結果出乎意料:整個瓜地只有兩個被摘走西瓜的綠頭瓜蒂!
這樣,案件的離奇使案件變得不大像案件了。順哥笑道:他媽的,這兩個瓜賊原來是兩個喜歡開玩笑的好賊呢!
順哥把竹床從水池里拉上岸,扛回瓜棚,因不得其解而坐在竹床上發呆。身上濕漉漉的,水珠滴滴答答。太陽升起時,順哥要查破這兩樁盜瓜案的欲望越來越強烈:不單是抓獲瓜賊,主要是弄清這瓜賊的幽默。他怎么也沒有料到,幾天后,這樁案子破出了紅旗11隊最大的“階級斗爭”!
那天早晨,黃隊長領著幾名社員來西瓜地澆水。順哥依計盯著籬笆門口松軟的地面,一眼就看見了那雙菱形紋的腳印——那雙腳毫無警惕地走著,那雙腳的主人不是別人,而是紅旗11隊的黃二五隊長!順哥頓感周身血液凝固,心口撲通直跳。他想大喊一聲,可又喊不出來,整個人就杵在那兒。黃隊長從他身邊經過,向他招呼:哎,看什么呀,不認得了?也不等他回應,帶頭去水池那邊取水澆灌。順哥不敢相信,回瓜棚取來“尺寸”,快快地去籬笆門口比對菱形紋腳印,結果尺寸無情地支持了他的目光!他又想起黑扣子,就借故尿尿,向瓜地深處走;他瞟了一眼黃隊長永遠穿在身上的土黃色上裝,那上裝的黑扣子果然不全——已脫落兩顆,而不是一顆。但這并不沖突,兩顆包含一顆呢。他尿著,一邊扭頭去看澆水的那些人,他無法否定他看到的事實:黃隊長像什么事也沒有做過的,正埋頭干活,提水比別人跑得快,潑水比別人灑得開……而且身子那么猴??!
怎么辦?順哥能認定黃隊長是盜瓜賊,卻無法推進這場“階級斗爭”。他在瓜棚的竹床上折騰了兩天,再次讓小美找來半文。半文進了瓜棚便問瓜賊抓到沒有,順哥無精打采地搖頭。又問有沒有人走過門口的松軟地,順哥既不搖頭也不點頭。半文還要問,順哥打斷他:這樁案子先放一放吧,我約你來,是想跟你研究研究,怎樣阻止新的“階級斗爭”發生。半文還是學生,當即反問:“階級斗爭”是可以阻止的嗎?順哥沒應,頓了一會兒,自語道:我一定要阻止“階級斗爭”。半文便笑:怎么阻止?順哥目光定定地沉默,忽然問:你說造地雷簡單嗎?半文沒經意地回道:太簡單了,500年前中國人就能造。順哥問怎么造?半文這時一怔,盯著順哥,立刻抬起手來搖擺:我才不告訴你——你想炸人呀?順哥說:看你,想到哪里了,我會炸人嗎?半文說:反正我不會告訴你的。順哥刺激道:哼,哪里是不告訴我,是白讀了高中,不會。半文已識破順哥,順他的話說:是是,白讀了。順哥忍不住喊起來:我的小祖宗啊,我不會炸人的,騙你是你屙出來的巢屎蟲!半文有了猶豫,問:真的不是炸人?順哥忽然想到一個借口,誠懇地說:真的不是,是炸黃鼠狼呢。于是,半文講了造地雷要用的材料,包括小罐子、玻璃片、硝酸鉀、撞針等等。還告訴他,硝酸鉀可以從陰濕的墻面上刮下來……
沒幾天,瓜地四面的籬笆上各掛了一塊木牌告示:
所有盜瓜者注意:瓜地里有地雷若干,如
踏雷被炸,無論死殘,革命群眾概不負責。
這日中午,黃隊長來到瓜棚,對仰躺在竹床上的順哥說:大順啊,下午隊里來人采瓜,你把地雷拆了吧。順哥不耐煩,朝里翻過身去,嗚出一句:即使白天拆了,夜里也要埋上的。黃隊長沒再說話,走了。黃隊長走了許久,順哥起床去拆雷。其實,整個西瓜地里就只有一顆地雷,還不一定炸得響呢。
下午,采瓜的陣勢很大,一臺手扶拖拉機,六輛板車,二三十號人。黃隊長站在籬笆門口喊:都注意腳下,不要踩了藤子;瓜拿起來拍一拍、聽一聽再摘;大瓜,顏色順亮的,上手扶拖拉機。順哥沒有去幫忙采瓜,地雷放在竹床下,用蛇皮袋遮著,他得在棚里看守。一會兒,開手扶拖拉機的師傅進來,順哥問為什么好瓜要裝到手扶拖拉機上?師傅說給干部送去呀。順哥問哪里的干部?師傅說區“革委會”。順哥哦了一聲。師傅解釋:還不是為了多批點化肥條子。順哥問板車上的瓜呢?師傅說拉到街上賣了買化肥唄。順哥急了:那隊里的社員分不分?師傅說:到最后分點秋貨啰。順哥便嘟噥:原來寄生蟲是人們不能不讓它寄生呢。師傅沒聽懂。過了一會兒,隊長喊師傅準備出發,師傅出去,隊長叮囑路上注意安全。
太陽還很高。手扶拖拉機轟隆隆地遠去,板車隊也上了河堤。采過瓜的社員們踏踏踏地跟在車隊的后面。有人撩撥地說:好渴喲!有人問:誰敢捶一個瓜?更多的人喊:他敢,他敢……
黃隊長沒走,拿了一只瓜,走進瓜棚,挨著順哥坐到竹床上,打開折疊小刀,在瓜上劃一道口子,掰開。順哥心想,還隨身帶著小刀呢,冷冷地說:社員們都沒吃?黃隊長一笑:你以為那些狗日的們不在半路上捶幾個呀!就拿一半瓜遞給順哥。順哥接過瓜,狠狠地啃一口。隊長也啃一口,等順哥啃過幾口后,說:大順,我來求你幫個忙——你看,你嬸子貧血,一年四季躺在床上,過去還能納幾雙鞋底,現在也納不動了。家里的雞蛋都換了藥,她想吃幾口西瓜,覺得西瓜的紅水可以補血,我兒子要去賣血幫她買,我想今天帶一個回去……順哥嘴上的吧嗒陡然停住,轉頭看黃隊長,看著看著,丟了手里的瓜,起身向瓜地一沖一沖地顛去!
順哥抱了一只西瓜回到瓜棚,塞到隊長懷里。
黃隊長坐在竹床上,沒動,怕眼淚掉下來……
5
三美每天送晚飯來,順哥都讓三美趁夜黑給黃隊長家帶去一只西瓜。正是西瓜一個接一個趕著成熟的日子,順哥不想拆除籬笆四周的告示牌,并且又把地雷放回了瓜地。黃隊長再也不會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來到瓜地,但他必須防住別的瓜賊,這樣或許可以為隊里彌補“每天一瓜”的損失。
一天,幾只麻雀從瓜棚前飛散,黃隊長悄悄來了,訥訥地望著順哥,嘴皮子似動非動,順哥趕緊揚手:隊長,工分的事暫且不要提。
可是,順哥防得住瓜賊,卻無法拒絕來瓜地“打秋風”的人。太陽落土時,順哥聽到籬笆門口傳來嗡嗡的呻吟,出去看,是四個枯瘦的老婆婆,氣息奄奄地坐在堤岸上。他問:老媽爹們,您郎們怎么了?一個老婆婆說:娃兒,我們要去投西流河,給家里省幾個月的口糧,你弄個瓜來,給我們解解饞,讓我們做個飽死鬼吧。順哥頓時慌亂無措,直喊:不可不可,西瓜我去摘,但您郎們絕不能投河的!四個老婆婆嘴上嘰里咕嚕,眼巴巴地看著他,像嗷嗷待哺的小雛鳥,伸出細長的脖子,顫顫地晃蕩。他趕緊去摘了瓜,回來,一捶打開,分給四個老婆婆。吃過瓜,他且不讓老婆婆們走,等到三美送飯來,托付三美送她們回家去。
三美監護老婆婆們上了堤,往村子里走。順哥沖出瓜棚,站在堤岸上,仰頭大聲喊:老媽爹們,明天再來呀!
第二天,來了三個老婆婆,一個老婆婆病倒在家。老婆婆們吃著瓜,一邊跟順哥講:今年收成不好,公糧又交得狠,有的家里都派人出去討米了……6隊那個姑娘,幾年前喝1059讓大隊醫務室灌水灌活了,聽說前天還是走了。順哥聽著,心里不是滋味,目光越過三個吃瓜的老婆婆,去看烈日下的大千世界,忽然,看見阿凡提騎著毛驢走來……便干咳一聲,對老婆婆們說:前天夜里,月亮很亮。有個高人,白頭發白胡子,臉朝背后長著,站在瓜地中央,向我招手。我過去,他說,地球就要爆炸了,有吃就吃,有喝就喝,不要忙著把糧食往外面送……我正要問他從哪里來,只聽嗖的一聲,一道白光消失在天上!婆婆們聽著,停了吃瓜,渾濁的眼珠骨碌骨碌地晃蕩,發出一陣啊啊喔喔的唏噓。
不久,關于“地球就要爆炸”的消息果然在紅旗大隊傳播開來……到了這年秋天,紅旗大隊發生了一樁大案——跟30年后世人想到地球危機而無比頹唐和墮落的情形乃是異曲同工……
不過,那是后話以及后話的后話。在紅旗大隊的那樁大案尚未發生的一個漆黑的夜晚,西瓜地里的土地雷率先發出一聲“轟隆”的爆炸——有人倒在了瓜地!
天亮后,區里的兩名公安來到順哥家。順哥站在他們面前干笑,換上一套新衣服,禮貌地伸出雙手,戴上銬子,隨他們走了。
順哥的地雷自然是被瓜賊踩著的,而且炸傷了一個卵子和兩條腿。雖然順哥掛過告示牌,但公安說這樣的行為屬于“間接故意”。其實,真正“間接”的原因大家都知道:那瓜賊是馬大菊的堂弟,順哥對馬大菊犯有前科,而馬大菊早已跟保衛紅色江山的偵察排長結為革命伉儷!隨后的日子,旭日每天冉冉東升,區“革委會”的大門照例按時打開;順哥蹲在院內的臨時監號里,一動不動地看著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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