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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觀察·年度綜述
2015年散文:散文創作的勢與運
□韓小蕙
“2015年倏忽過去了,雖有這么多披肝瀝膽的努力,但我們還是遭遇了又一次失望。大眾狂歡式的微信散文寫作已經侵犯到純文學創作地盤,甚至影響到某些作家的創作心態,作者們不愿去閱讀古今中外名著,更不愿深入到生活中去苦熬苦煉,有點難度的作品越來越少人問津……”
散文寫作的新領域、新啟示
在2015年度中國浩浩蕩蕩的散文作品中,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三位非專業作家的作品: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之 時,散文界的反應相對比較被動,劉亞洲的《精神——紀念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全文9000字,作者從民族精神的角度,分析了中日近現代以來的兩場大戰: 甲午戰爭和抗日戰爭的緣起、發生、走向和結局,得出的結論是:甲午戰爭的失敗源于中國人的“精神”匍匐在地,所以境遇是“悲慘”乃至“非常悲慘”;而抗日 戰爭的勝利是中國共產黨領導全國民族統一戰線的斗爭中,“精神”上獲得了新生,因而從“堅強”走向了“非常堅強”,直至取得了最后的勝利。日本則恰恰相 反,至上世紀40年代戰敗投降,民族精神遭到重創,“其完整性直到今天也無法恢復”。
特別值得珍視的是劉亞洲在此文中像魯迅一樣直面中國人“國民性”的弱點和黑暗面,并直擊其形成原因——“秦代留給我們最壞的遺產是,把思想的對 錯交給權力評判。漢武帝走得更遠。他真的把一個最優秀的中國男人閹割了。這一道深深的刀口,是中國歷史特殊的符號,也是一個里程碑式的事件。”這是多年來 我所聽到的最振聾發聵的聲音。
葛云松的《在北大法學院2015年畢業典禮上的致辭》是一篇講演,但我仍一廂情愿地把它看作思想性隨筆。對于文學創作來說,張中行先生總結其一 生讀書、寫作、做學問的經驗,曾精辟地一言以蔽之:“思想最重要”。葛云松的這篇演講以故事開篇徐徐展開,構思精巧、氣韻充沛,既吸引人又有說服力。其中 最珍貴的是體現中心思想的這句話:“永遠不要忘記思考,永遠不要喪失思考能力。”葛云松希望大學培育出“堅持專業判斷、堅守職業良知,不淪為任何人、任何 組織的馴服工具”的人,這樣有著家國責任感的合格法官、檢察官、律師等合格的從業者在今天彌足珍貴。
《父親是我最崇拜的人》,施一公作為躋身世界高科技行列的自然科學家,在他的專業領域大放奪目光彩。從這篇文字樸實無華的散文中,我們可以清楚 地看到作者的人格和精神是怎樣慢慢地灌注到兒子的血脈之中的。受“走資派”爺爺的牽連,1969年父親被迫帶著全家6口人下放到河南駐馬店貧窮的小郭莊 “勞動改造”,在那看不到天日的劫難中,這位偉大的父親并沒有喪失對美好生活的信心。他“特別認真”地學會了各種農活技能,學會了撒網打魚,還動手修房 子、打家具,給全家老少(后來發展到為全村人)縫紉、理發;還在公社高中教授數學和物理,帶領鎮機械廠技術人員進行技術革新……可惜這位“無所不能”的父 親遭遇車禍,醫院在沒交上500塊錢押金的情況下見死不救,父親就這樣在不該斷裂的生命鏈條上突然斷裂,這成為施一公心中永遠的痛。作者毫不掩飾他的純 真,率直地講述了發生在他身上的這一切,并無比勇敢地大聲宣布他“惟一崇拜的人”,不是偉人,不是名人,不是領袖,而是他的父親。
為什么今年最打動我心的是這3篇作品?它們能給專業作家什么啟示呢?
論文字、結構、美質等等技術層面上的因素,這些作品并沒有那么“專業”、“地道”、“規范”、“漂亮”。但其優勢在于,它們是作者旺盛的(或許 可以說是全部的)生命儲備之后,放開心閘、沖決而出的作品,此即曹丕所說的“文以氣為主”。在我們今天的寫作中,這種可貴的沛然之氣是越來越稀薄了。人們 似乎都活得格局越來越小,節奏卻越加迅疾——寫作要快,發表要快,出名要快,掙錢要快,買車買房要快,升官晉級評職稱要快……這對純文學的寫作是一種很危 險的傷害,它的痛點在于,寫作已不再是個人最直抒胸臆的傾吐和對人類文明的積累,而變成了立刻就要變現的股票,變成了沒有香味的假花,變成了沒有藍天、白 云、陽光的霧霾世界。
純文學寫作的執著和新意
當然,我絕不是說對于2015年中國純文學的散文寫作,就沒有好作品了。就我看到的一小部分來說,就有一批值得尊敬的執著的散文家,還是在認真調動著他們的生命激情,寫出了如下佳作:
一批紀念抗戰勝利70周年的散文,禁得起“記憶”這兩個字的分量:在由臧小平、鄭蘇伊等編輯出版的《高唱戰歌赴疆場——臧克家抗戰詩文選》(山 東大學出版社2015年5月出版)中,一篇篇當年置身第一線的戰地特寫,呈現出烽火歲月中的真實與悲壯,極具認識價值和歷史價值,值得重讀。
賀捷生這些年來為我們講述了不少紅色戰爭故事,她的父親賀龍、母親蹇先任都是從戰爭的血雨腥風中沖殺而來的,是創建共和國的傳奇英雄。賀捷生在 “九·三”天安門閱兵式上,看到“雁門關伏擊戰英雄部隊”被安排走在抗戰英雄部隊的最前面,激動不已,回到家連夜寫出“雁門關大捷”的故事:1937年剛 剛深入山西腹地十幾天的賀龍將軍,命令他率領的第358旅第716團深入日軍側后,打了一個大勝仗,兩天內斃傷敵軍500多人,捷報頃刻間傳遍全國,對正 面臨著嚴峻形勢的中國抗日軍民起到了極大的鼓舞作用。其他各篇,從描寫指揮“百團大戰”的彭德懷大將軍(梁衡《麻田有座彭德懷峰》),創作了《義勇軍進行 曲》的田漢、聶耳(許謀清《國歌魂》),到在白區堅持抗日的愛國者(張曼菱《當年的南開,與校長公子》),參加全民抗戰的國民黨老兵(劉兆林《國殤墓園與 倭冢》、徐劍《爺爺的抗戰》)到普通愛國市民(劉瓊《祖父的青春》),都分別從各個角度記述了當年不屈的中國人民以熱血、精神和生命抗擊日寇的方方面面, 為我們拼貼出了一幅可歌可泣的中國人民抗日英雄圖。各篇散文都寫得氣勢如虹,對抗日先輩、尤其是自己參加了抗戰的家族先人充滿了敬仰之情;而在細節和情節 的處理上則小心謹慎、下筆細微,惟恐失去了歷史的真實與痛感。
徐剛的《輝煌苦難江河水》既有滾滾滔滔、大江大河之磅礴,又有少年時以小小竹筒抓泥鰍的浪漫,說的還是那個沉重的老話題:缺水的中國,被污染的 中國河流。在作者急流一般的文字之上,有一顆焦灼的赤子之心。詩一樣滾燙的句子加上學者的哲思與書卷氣,是徐剛散文的一貫表達,助力他把這時不我待的呼號 呈現得更加狷峻,更有感染力。
阿瑩的《樂游原下的絕世壁畫》以斐然的文字講述了1300多年前發生在樂游原上的一連串人物和故事。作品寫的是名垂青史的大人物唐玄宗、武惠 妃,兩代為相的韓休、韓滉父子等,情節曲折詭譎,堪比偵探和穿越小說。而在這些驚心動魄的講述背后,是中華藝術瑰寶的燦爛輝煌,是“文物人”對中華文明的 悉心守候與保護,還有一連串文物被盜挖、盜賣、被毀壞的罪惡與黑幕……當然,作者奉獻出的絕不只是轟轟烈烈的故事,全篇最具震撼力的一句話,是他告誡世界 的:“原真的環境應是歷史遺存最最愜意的狀態”。
朱以撒的《洗手》從題目上看是如此的“白”,但越讀下去越被吸引,受到感染。作者從“洗手”這個動作出發,寫到了下鄉插隊時為搶飯而不顧及洗 手、回城后寫文章和寫書法之前的虔誠凈手,還寫到了他為年邁的老母洗手、剪指甲等等細節,表達了對真情、對文化器物、對人類文明的尊敬與崇敬之心,讓人越 看越肅然。
蒙古族散文家鮑爾吉·原野的《四季》是一篇“沛然之氣”與詩意雙雙充盈飽滿的佳作。作者以他的才情和詩意句子,將大自然的春夏秋冬描摹得如詩如畫,獨到細致的感受、新穎奇特的比喻,顯示出作者駕馭漢字的功力。
周曉楓的《布偶貓》寫了一位名叫小憐的被男友毆打幾致殘廢而又一再甘心受虐的女孩。這樣的人物,在羅曼·羅蘭《約翰·克利斯朵夫》中就有,當時 我讀得亦是震驚不已。周曉楓以她一貫華美的文字,獨到驚艷的連串比喻,以及無可奈何的惋惜與解不開的驚訝,留給我們對此人類“魔癥”般的關注與詰問。
三位學者型作家思考中國傳統文化的作品,讀得我心醉神迷:南帆《草書的表情》從欣賞和寫作草書入手,寫出歷代大書法家心靈與人格的同時,也表達 了他自己的文化品位和文化取向,使人讀出了作者的文化積累、文化自覺與文化厚度。彭程的《在母語的屋檐下》以一連串漂亮的文字表達出對“母語”——中國文 字的眷戀與熱愛,由此觸發了他對“母語”現狀的深思:一個失去母語的民族是悲哀的,一個忽視母語的民族是危險的,所以,“熱愛母語,應該被視為是一個人的 職責”。所謂英雄所見略同,陳平原的《語文之美和教育之責》從一位大學中文系教授的立場,談到在當下教育越來越功利化的背景下,中華民族一向引為驕傲的 “語文之美”越來越遭受忽視乃至歧視的現狀,對此,作者給出的藥方是:做學生的要讀些無用之書,做先生的要講出語文的美感,當然,這絕不僅僅限于教育界。
其他好作品,還有馮藝的《一個人的國際共運史》,傳奇主人公張報在中國、美國、蘇聯的風云際會中,命運起起伏伏,93歲的曲折一生映現出了時 代、革命和人性的多面性、復雜性,讀來令人掩卷長嘆,感慨不已。葉梅的《公主海渡》給我們講述了一個相對陌生但非常重要的歷史人物——元朝的闊闊真公主, 她與文成公主一樣,推動了歷史和文明的輝煌。闊闊真公主繞海陸遠赴波斯,扛起了天地山海之間的大美。作為女性的葉梅將心比心,以柔婉香馨的小夜曲起筆,徐 徐展開,娓娓訴說,到豪邁處而風格一變,奏出雄渾剛烈的交響曲,將這位元朝公主助力王國鼎盛的千古佳話,演繹得惟妙惟肖。
從語言的審美表達來說,陳世旭的散文如歌如詩,又于凝練精粹的寥寥數語中爆發出長河落日圓的壯美,讓人感受到巍然宏大的歷史氣場。李舫的《黑夜 走廊》寫得短小精悍卻又容量很大,從最纖細的心跳到最震撼的感動、從被漠視的枝頭殘葉到流云滾滾的天空、從古雅的中國到喧囂的西洋,所有的觸覺、視覺、嗅 覺、知覺全被黑夜的魔法擊穿,既顯示出作者的冰雪聰穎,又透露出良好的讀書學養。
散文創作的頹勢
雖然2015年出現了這么多佳作,但我依然以為,散文創作的頹勢來了。2015年倏忽過去了,雖有這么多寫家的披肝瀝膽的努力,但我們還是遭遇了又一次失望。年復一年,小園香徑,舊時燕子回來了,但新社之新焉在?
早在2010年,韓少功就已洞見到文學的式微:“問題的另一面,是胡說比深思容易,粗品比精品多產,優秀者至少沒有數量上的優勢……一些優秀作 品即使生產出來也可能在過量的文化淹沒中,在受眾們暴飲暴食的閱讀之后,在食欲不振的這些快餐者們那里,出現影響力的嚴重折扣。”當年微信還沒有出現,文 學就已經被大眾市場所打壓。現在,雖然有海量的“微信文學”和少數上乘的“微信散文”,但不得不承認:比起博客文學,微信又把文學(主要表現為散文寫作) 的門檻降低了一截,人人寫變成了人人隨意寫,“兩句三年得”變成了分分鐘搞定,構思的精雕細刻變成了簡漫的率爾操觚,至于文學中最重要的“思想”,更被拋 棄到門可羅雀的書店和博物館去了。
更嚴重的問題是,這種大眾狂歡式的微信散文寫作已經嚴重侵犯到純文學創作地盤,甚至影響到某些純文學作家的創作心態,嘔心瀝血越來越多地被片段 性的靈感所代替。越來越多的散文不再精心構思,不再“寫完后至少看兩遍,竭力把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刪去”。作者們不愿去閱讀古今中外名著,更不愿深入到 生活中去苦熬苦煉。讀者們越來越習慣于向下而非向上的閱讀,有點難度的作品越來越少人問津……這些林林總總,使得我對今年的整體散文評價低于往年。
當然,我絕對不是把“微信文學”視為洪水猛獸,恰恰相反,我認為,在新媒體迅速發展的今天,我們不能罔顧大數據時代一日千里的前進速度,一廂情 愿地停留在“農業文明”的舊式思維中故步自封。我對“微信散文”的批評是出于助其找出問題所在,促其提高創作水平,從而能夠迎來“網絡文學”花紅柳綠新局 面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