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間的書有兩種,一種是“有字書”,一種是“無字書”。1938年3月15日,毛澤東同志在抗大三大隊畢業典禮上對學員們說:“社會是學校,一切在工作中學習。學習的書有兩種:有字的講義是書,社會上的一切也是書——‘無字天書’。”他自己在幾十年的革命歷程中,不僅視書本為生命,直到臨終前還堅持閱讀;同時也特別重視社會實踐,通過“走萬里路”向社會學習,向人民學習,吸收各方面活的知識,即所謂讀“無字書”。“有字書”,盡管卷帙浩繁,遠不止“汗牛充棟”,但畢竟還能以卷數計算;而“無字書”則充塞宇宙、囊括古今、遍布社會、總攬人生,是任何手段、任何儀器也無法計量的。
讀“無字書”,自然包括旅行,而且在大多數情況下,旅行為重要以至基本途徑。特別是那些名城勝跡、名山大川,總是古代文化積淀深厚,文人騷客留下較多屐痕、墨痕的所在。千百年來,那些文人墨客,憑著豐富的審美情懷和高超的藝術感受力,寫下了難以計數的詩文墨跡,為祖國的山川勝景塑造出畫一般精美、夢一樣空靈的形象和膾炙人口的華章雋句;使得后人足跡所至,隨處都有相應的詩文和軼聞、佳話,見諸方志,傳于史簡,充盈耳目,任你展開垂天的思維羽翼去聯想與發揮。實際上,在你親游身歷之前,通過讀“有字書”所形成的無數詩文、軼事的積蓄,已經使你不期然地背負上一筆情思的宿債,急切地渴望著對其中實境的探訪,情懷的熱切有時竟會達到欲罷不能的程度。
這樣一來,當你漫步在布滿史跡的大地上,看是自然的漫游,觀賞現實的景物,實際卻是置身于一個豐滿的有厚度的藝術世界。像讀“有字書”一樣,通過認知的透鏡去觀察歷史,歷練人生,體驗世情,從而獲得以一條心絲穿透千百年時光,使已逝的風煙在眼前重現華彩的效果。種種民族興廢、世事滄桑、家國情懷的鴻爪留痕,在時空流轉中所顯示的超出個體生命的意義,都在新的環境中豁然展開,給了我們無盡的追懷與感慨。
這是歷史,也是詩章,更是哲學,是天人合一的美學境界。人們既從歷史老人手中接受一種永恒悲劇的感懷,今古同抱千秋之憾,與山川景物同其罔極;又同時從自然空間那里獲取一種無限的背景和適意發展的可能性,感悟到人不僅由自然造成,也由自己造成;不僅要服從自然規律,也能利用自然規律;人死復歸于自然,又時刻努力使自己的生命具有不朽的價值。
一說歷史、哲學,人們往往都會想到那些“十三經”、“廿四史”,什么“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什么古老的語言、悠遠的年限和深奧的密碼,總之,離開現實生活很遠,既深邃又神秘,只有走進圖書館、博物館,一頭鉆進故紙堆里,才能有機會和它打個照面。實踐表明,真正有價值、有準備的旅行——而不是那種群行群止的集體出游,逐個景點匆匆“點卯”,然后“咔嚓咔嚓”,留下幾張照片,就算了事——同樣可以收到閱讀的奇效。
最近,讀過一篇汪涌豪教授關于論述旅行哲學的文章,深獲教益。汪文指出,一切多情又深于情的人都把旅行當作修行,當作歲月的清課,精神的受洗。他們不僅從學理上駁正20世紀以來僅從經濟角度界定旅行的粗淺認知,還原其作為各種社會要素相互作用的復合體的實相,更持一種文化論立場,凸顯其背后所蘊藏的詩的本質與哲學的品格。如英國人約翰·特萊伯就視哲學為旅行的關鍵性基礎。其實,還有好多更深刻的知見,長久以來都被人忽視了,我說的是類似諾瓦利斯這樣的天才詩人,他曾說:“哲學原就是懷一種鄉愁的沖動,到處尋找家園。”或許,還有中國詩人白居易的“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心泰身寧是歸處,故鄉何獨在長安”。他們其實都在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表達自己對旅行的認知,告訴人旅行走的是世路更是心路,而那個可稱“歸處”的“家園”與人的實際占籍無關,它只是讓人回到自己的詩意棲居。因此,與其說它是集遠離與回歸于一體,毋寧說更是回歸。正如與其說它是消耗,毋寧說是滋養;是付出,毋寧說是獲得。它是顛簸中的安適,轉徙中的寧靜,是在過去中發現當下,在自然中發現人性,在一切看似與己無關的人事中發現自己。當你真正有了這份切實的體悟,你就迎來了自己人生最重要的節點——你終于懂得,什么叫人走向內心世界的路,要遠比走向外部世界悠長得多。
二
就一定意義上說,賞鑒自然風景、游觀大千世界,實際上,無異于觀書讀史,在感受滄桑、開拓心境的過程中,體味古往今來無數哲人智者留在這里的神思遐想,透過“人文化”的現實風景去解讀那灼熱的人格、鮮活的情事。當然,更如汪教授所言,同時,人們也是在從中尋找、發現和寄托著自己。
在這里,我們與傳統相遭遇,又以今天的眼光看待它,于是,歷史就不再是沉重的包袱,而為我們解讀當下、思考自身提供了無限的可能性。此刻,無論是靈心慧眼的冥然會合,還是意象情趣的偶然生發,都借由對歷史人事的敘詠,而尋求情志的感格,精神的輝映。——這種情志包括了對古人的景仰、評騭、惋惜與悲歌,閃動著先哲的魂魄,貫穿著歷史的神經和華夏文明的汩汩血脈。
歷史老人和時間少女一樣,都是人類自覺地存在的基本方式,是隨處可見,無所不在的。比如,我在江蘇吳江的同里、周莊這兩個江南名鎮里,就曾同歷史老人不期而遇,覺得它們都有說不盡的話題。像對待“有字書”一樣,我的當務之急,或者說我所集中思考的問題,同樣是如何認知,如何解讀,怎樣分析這些歷史話題。
在前往同里的汽車上,聽司機講了它的“命名三部曲”:由于交通便利,灌溉發達,土壯民肥,同里最初的名字叫作“富土”;后來人們覺察到這樣堂而皇之地矜夸、炫耀,不太聰明,既加重了稅負,又無端招致鄰鄉的嫉妒,還經常不斷受到盜匪、官兵的騷擾,于是,就改成了現在的名字——把“富土”兩個字疊起了羅漢,然后動了“頭上摘纓,兩臂延伸”的手術,這樣,“富土”就成了“同里”;十年動亂期間,為了趕“革命”的時髦,造反派曾經賜給它一個動聽的名字,叫“風雷鎮”,但是,群眾并不買賬,為時很短,人們就又把它改回來了。你看,簡簡單單的一個鎮名,就經歷了這般奇妙的變化,煥發出許多文采,真應贊嘆這“無字書”的意蘊豐盈。
在周莊,看了幾處歷代名人宅第。船出雙橋,拐進了銀子浜,就見到一個沿河臨街的大宅院。舍舟登岸,跨進前廳,看到門額上標著“張廳”二字。原是明代中山王徐達之弟徐孟清的后裔于正統年間興建,清初為張姓所有。南行不遠,就到了江南首富沈萬三的后人建于乾隆初年的敬業堂,現在習稱“沈廳”。走進了這處七進五門樓,一百多間房屋,占地兩千多平方米的豪宅,人們自然免不了感慨系之地談論一番沈家的興衰史。
沈萬三的祖上以躬耕墾殖為業,到了他這一輩,借助此間水網條件進行海外貿易,從而獲利無數,資財鉅萬,田產遍于四方,富可敵國。無奈,做生意他雖稱高手,可是,玩政治卻是一個十足的笨伯。他同所有的暴發戶一樣,見識淺短,器小易盈,不懂得封建政治起碼的“游戲規則”,一味四處招搖,不肯安分守常,結果,接二連三干下了種種蠢事,最后竟招致殺身慘禍。性格便是命運,信然。為了拍皇上的馬屁,沈萬三晉京去奉獻什么“龍角”,還有黃金、白金,甲士、甲馬,并斥資建筑了南京廊廡、酒樓。這下可爆出了名聲,顯露了富相。恰似“欲渡河而船來”,朱元璋修建南京城正愁著銀根吃緊呢,當即責令他承包城墻三分之一的建筑工程。結果,他“抓了個棒槌就當針”,修過城墻之后,竟然異想天開,要撥出巨款去犒賞三軍。這下子惹翻了那個殺人成癮的朱皇帝,當即下令:“匹夫犒天子之軍,亂民也。宜誅之!”虧得馬皇后婉轉說情,才算免遭刑戮,發配到云南瘴癘之地,最后客死他鄉,鬧得個人財兩空。此中奧蘊多多,一一彰顯在“無字書”里,關鍵在于后人能否解讀出來。
如果說,這個堪笑又堪憐的悲劇角色還留得一點歷史痕跡的話,那就是周莊街頭隨處可見的名為“萬三蹄”的紅燒豬蹄膀。這是當年沈萬三大擺宴席的當家菜。據說,有一天,朱元璋帶著親信到他家里來作客,他受寵若驚,一時竟不知用什么珍饈美味招待是好。恰巧,這時膳房里飄出一股濃的肉香味,皇帝問他是什么佳肴,他便讓廚師把燉得皮鮮肉嫩、湯色醬紅、肥嘟嘟、軟顫顫的豬蹄膀端了上來,隨手從蹄膀下側抽出一根刀樣的細骨,輕盈地劃了幾下,皮肉便自然剖開。朱皇帝見了饞涎欲滴,一面大快朵頤,一面連聲稱贊:這“萬三蹄”真是好。從此,這道沈家名菜便譽滿了江南。
無獨有偶。“萬三蹄”之外,周莊還有一種列入江南三大名菜的“莼菜膾鱸羹”,它也同樣聯結著一位著名的歷史人物。西晉文學家張翰,盡管和異代同鄉“沈大腕兒”生長在同一塊土地上,喝的是同一太湖的水,但他卻是典型的瀟灑出塵、任情適性的魏晉風度。史載,一天他正在河邊閑步,忽然聽到行船里有人彈琴,便立即登船拜訪,結果,兩人談得非常投機,“大相欽悅”。許是像俞伯牙與鐘子期那樣以曠世知音相許吧,最后他竟隨船而去,而未及告知家人。到了洛陽,被任命為大司馬東曹掾。后來,他因眼見朝政腐敗,天下大亂,為了全身遠禍,遂于秋風乍起之時,托言思念家鄉的菰菜、莼羹、鱸魚膾而買棹東歸。朝廷因其擅離職守,予以除名,他也并不在乎。他說,人生貴在遂意適志,怎能羈身數千里外,以貪求名位、迷戀爵祿呢!后人因以“莼鱸之思”來表述思鄉懷土之情。
三
如果說,讀“無字書”——社會調查也好,出外旅行也好,對一般人來說,有利于豐富人生閱歷,獲取活的知識,開闊眼界,增益見聞;那么,對于一個以認知社會、剖析自我、解悟人生為職志的作家,還有更現實、更直捷的收獲,那就是在讀“無字書”的同時,有效地豐富了表現素材,促成了創作構思。
20世紀末,我有中州之行,訪問了開封、洛陽和邯鄲這三座歷史名都,回來后給香港《大公報》寫了一組散文。這些在歷史上曾經繁華綺麗的文化名城,歷經滄桑嬗變,當年勝跡早已蕩然無存,但在故都遺址上,卻還存有沉甸甸的文化積淀和歷史記憶。漫步其間,我腦子里涌現出很多詩文經史,翻騰著春秋戰國以來大部中華文明史的煙云。我寫這些散文,沒有停留于記敘曾經發生過的史事(盡管這也是頗有教益的),而是努力揭示對于具體生命形態的超越性理解。
“陳橋崖海須臾事,天淡云閑今古同”。三百多年的宋王朝留在故都開封的是一座歷史的博物館,更是一面文化的回音壁,是詩人們從中打撈出來的超出生命長度的感慨,是關于存在與虛無、永恒與有限、成功與幻滅的探尋。邯鄲古道上,既有燕趙悲歌,也有黃粱幻夢,兩種似乎截然不同的價值取向和人生意旨,竟能在千余年的歷史長河中和諧地匯聚在一起,這不能不引發人們對于悠遠的中國文化深入探究的興趣。
通過憑吊洛陽的魏晉故城遺址,我寫了廢墟——這悲劇的文化,歷史的讀本,著眼點在于闡釋文學的代價及其永恒價值。魏晉時期留給后人可供咀嚼的東西太多。一方面,是真正的亂世,統治集團內部斗爭激烈,政治腐敗,社會動亂,民不聊生,“名士少有存者”;而另一方面,這個時期又是繼春秋戰國之后另一思想大解放的時代。儒學獨尊地位動搖,玄、名、釋、道各派蜂起,人們思想十分活躍。一時學者、文人輩出,呈現出十分自覺自主狀態和生命的獨立色彩,敢于蕩檢逾閑,抒發真情實感,創作了許多輝耀千古的名篇佳作;尤其是他們所造就的詩性人生與魏晉風度,給予未來的文化發展留下了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他們將審美活動融入生命全過程,憂樂兩忘,放浪形骸,任情適性,暢飲生命之泉,在本體的自覺中安頓一個逍遙的人生。“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清代詩人趙翼的這一名句,既反映了文學創作規律,更揭示了時代塑造偉大作家所付出的慘重代價。
近年,我有機會重訪江蘇,曾有常熟古里之行。改變了那種隨走隨看的形式,我索性就把景觀游覽直接當作一部書卷來展讀。在我看來,書香是古里的靈魂,是這座千年古鎮的主題詞,而詩卷則是它的展現方式。這樣,我就借用古代畫卷分為引首、卷本、拖尾的說法,寫了一篇別開生面的游記,題目就叫《客子光陰詩卷里》。
首先入眼的是清代四大藏書樓之一——鐵琴銅劍樓,于是,我把它作為詩卷的“引首”。踏在潤滑的苔痕上,似乎走進了時間深處,生發出一種時空錯位的神秘感覺,說不定哪扇門“吱呀”一開,迎面會碰上一個狀元、進士。粉墻黛瓦中,一種以書為主體的竹簡、雕版、抄本這些中國數千年文明進程中的文化符號,讓他鄉客子親炙了瞿家五代在藏書、讀書、護書、刻書、獻書中所輝映的高貴的精神追求與文化守望,體味到高華、雋永的書香文脈。那么,這部手卷的“卷本”在哪里呢?那就是凸顯歷史名鎮、江南水鄉、時代文明三大主題的文化公園。堪資令人欣慰的是,當年那種文脈、書香,今天得到了有效的弘揚,實現了華麗的轉身。如果說,鐵琴銅劍樓這個“引首”是一篇陽春白雪的古體格律詩,那么,作為“卷本”的文化公園,則是一首現代自由體詩章。它集休閑、娛樂、學習、觀賞、活動、展示等功能于一體,充分體現出時代化、大眾化、人性化的特點。而異彩紛呈的波司登羽絨服工業園,則相當于整幅詩卷的“拖尾”。人們在這里,通過展館接近實際的亮麗的風景線,形象地了解到這一世界著名品牌的奮斗歷程和輝煌業績,感受到融現代化工業色彩與文化韻味于一體的時尚旅游的真髓。
書香古鎮孕育、滋養了萬千讀書種子,而這些讀書種子,又以其超人才智和非凡業績,反轉過來為古鎮跨越式發展創造出不竭資源。波司登的創建與發展,便是顯著的一例。他們由過去靠推銷人員“千山萬水、千言萬語”,跑遍全國各地去賣產品,轉換為靠名牌的影響力和厚重的文化底蘊,吸引世界客商走進來;企業從過去的單純生產型轉換為創意服務型,形成富有詩性的全新生態和源源不竭的動力,從而達致最高發展目標,稱雄世界,獨執亞洲羽絨服生產之牛耳。
同樣是展讀“無字書”,若是把在同里、周莊旅行看作是讀史書,那在古里,則是在披覽史跡的同時,又讀到了許多粉墨淋漓、蕓香撲鼻的現代作品。當然,即使是不久前發生的閱讀情事,待到我執筆敘述的時節,它們也都像王右軍在《蘭亭序》中所說的,“向之所欣,俛仰之間,已為陳跡”。而這類歷史的敘述,總是一種追溯性的認識,是從事后著手,從發展過程完成的結果開始的,因而不能回避也無法拒絕筆者對于歷史的當下闡釋。就是說,作為“無字書”的解讀者(同時也是敘述者),我總會通過當下的解讀而印上個人思考的軌跡,留下一己剪裁、選擇、判斷的鑿痕。——這同解讀“有字書”,是原無二致的。
(王充閭,作者為遼寧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出版散文集多部,曾獲首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