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想起愛爾蘭詩人葉芝寫的《當你老了》。那是冰心先生翻譯的。
“當你老了,兩鬢斑白,睡意沉沉,倦坐在爐邊時,取下這本書來,慢慢讀起,追憶當年的眼神,那柔美的神采與深幽的暈影。多少人曾愛慕你青春的身影……愛你哀戚的臉上歲月的留痕。在爐柵邊,你彎下了腰,低語著帶著淺淺的傷感,愛情是怎樣逝去,又怎樣步上群山,怎樣在繁星之間藏起了臉。”
我沒有葉芝筆下那位老人的那般神采和令人愛慕的身影,但臉上哀戚的歲月留痕可只多不少,且更顯滄桑。有一點必須聲明:我的皺紋全長在眼角和額頭上,心室好像至今尚無發現。我已經離休十七個年頭,真的,內心深處好像從來沒有過“離休”的感覺,更沒有那種官員離退休以后的失落感。從部隊轉業到地方的那幾十年,除了下放勞動的幾年種過地、做過翻砂工人,后來雖當過三年半縣委副書記,也多是往鄉下跑。工作的絕大多數的時光基本上是辦報辦刊爬格子。退下來以后,只是從辦公室轉移到自家書房,每天跟上班人一樣準時,上午八時左右,端坐在寫字臺前讀書寫字,那種坐擁書城的感覺還是挺享受的。
我這個年齡,生命的黃昏已經降臨。正像古人說的那樣:“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離開工作崗位這些年,日常生活更隨意些,更大眾些,覺得過平民的暮年比在官場上“辦公”開心多了。記得把辦公室鑰匙交給接替我那個人時,仿佛把肩上的一副重擔子交給了他。說句不太謙虛的話,因為在崗位時,除了多操些普通工作人員不操的心以外,不曾憑了職務貪圖過什么規定以外的特權,所以退下來跟在崗位上的心態一個樣子。
在崗時因為有專車,養成了懶于走路的毛病,退下來以后,出門便喊過一輛蹬“神牛”(神牛牌人力三輪車)的師傅,如果要去的地方不遠,五六塊錢拉你一個來回;尤其夏日,“神牛”有布篷,走起來涼爽舒暢,沿途風景,盡收眼底,優哉游哉。有好多次市上一些機關里熟悉的小車司機見我坐“神牛”,便把車停在路邊,問我去哪里,要送我。我說是閑逛,坐“神牛”兜兜風,沒有要緊事,再三向司機道謝,司機才笑了笑開車走人。也是的,人們沒見過離退休的市領導坐“神牛”的。
離退休后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了,這里說的“普通”首先是心態上的普通。花無百日紅,有開就有謝,別老躺在往日的萬紫千紅里爬不出來。剛離休時外孫女還小,有時帶她上街,走得有點餓了,特別是遇上路口有賣烤紅薯的,又甜又香的味道離很遠就聞到了,饞蟲經不住誘惑,索性買兩個烤紅薯,墊著一張餐巾紙,祖孫兩個邊行邊吃起來,那才真是“味道好極了”。有的老同事說我當街吃烤紅薯不雅觀。我心想:隨地吐痰,亂扔垃圾……沒人指出這種行為不雅,卻指責我當街吃烤紅薯不雅。我若始終就是一個老百姓,老同事還會指責我嗎?看來要真想離退休后做個普通老百姓,必須從調整心態做起。
我已進入耄耋之年,體力視力聽力漸衰,但一直堅持讀書看報寫字,對于社會我經常思考一些與己無直接關系的事情,對自己則經常思考一些無切身利害的事情,于是就會不斷地冒出某些作文的題目,并用成熟的目光和心態圈點已經體驗與實踐過的往事,這種回顧卻使智力和判斷力不但未曾漸衰,反而有一定的長進,使智慧的存量晉級為升級版,臻于完善的境地。對年輕人社會是允許他們犯某些可以理解和諒解的錯誤的,一則他們閱歷有限,生活智慧不夠,難免走些彎路;二則他們年輕,還有認識與改正錯誤的時間。老年人則不同了,夕陽的余暉已經進入倒計時,犯錯誤的機會和改正的時間都很少了。英國有個叫塞繆爾·約翰生的作家,他在《文集》中說:“青年人總是撲向權力,老年人總是追求財富。”他這句話可能會誤導許多青年人和老年人。青年人到底撲向什么,我們暫不妄加評議,而一個活得明白的老年人會拋棄一切多余的物質欲望,智慧地告訴家人和朋友:“唯獨健康是屬于我自己的。”認真地想一想,真就是這么回事。
中國已經不可抗拒地步入了老齡社會,不僅“養老”是關系到千家萬戶的大事情,而老年人自己應該怎么生活,怎樣安詳而又理智地畫好《晚霞》這幅畫圖,也成了全社會都關心的問題。寫過童話《格列佛游記》的英國十七世紀作家江奈生·斯威夫特(有人譯為:喬納森·斯威夫特),在《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中被描寫為“英國最杰出的諷刺作家和古往今來屈指可數的諷刺大師之一”。他對老年人的活法提出了“十七不”,這里擇其要抄錄數條供老友們參考:
不混在青年人隊伍里,除非他們專誠邀約。
不鄙薄當代的作風、情趣、時尚……
不向相同的人復述相同的事。
不貪。
不忘正派、整潔,因為怕落入鄙臟。
不隨便施教,也不隨便麻煩別人,除非對方切求自己。
不聽諂言……
老年人已經成了中國社會的一條巨大的支脈,舉手投足仍然關系到一個民族的風貌及道德文明,仍然要充滿激情地擁抱生活。老年人最大的悲哀不應該是耳聾眼花,體弱乏力,風燭殘年,而是思想和靈魂的冷漠。明代人洪應明老先生對老年人說過一句很給力的話:“日既暮而猶煙霞絢爛,歲將晚而更橙橘芳馨,故末路晚年君子更宜精神百倍。”夕陽歲月,更須珍重,不可懶惰閑散度過,仍然要過出味道過出光彩過出人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