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以食為天。糧食就是生存大計,就是國之根本。但歷史上的一個奇怪現(xiàn)象是,那些生產最好糧食的勞動者,卻并不能享用自己的勞動果實。在漫長的封建王朝,在日寇入侵之時,人們看到的常常是“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一粒粒珍珠般的稻米,折射的是封建皇權的乖戾,是國恥家恨的屈辱,是太多充斥于人類歷史的辛酸與滄桑。
好在一切都成了過往。即便所謂的“貢米”,今天也早已擺上了老百姓的餐桌。
——編 者
一
仲秋一過,氤氳于天地間的水汽便如領了什么號令一樣,倏然散去,放眼一片澄明。天藍得如一汪海水,卻波瀾不興,偶爾有幾縷云飄過,總如過往白帆,向無法飛翔的一切炫耀輕盈。大地恪守著自己的寧靜和沉實,將攢了一春又一夏的陽光收集在一起,再鋪展開來,即是遍地耀眼的金黃——
這是2015年的秋天。千百年來,在北方這塊肥沃的黑土地上,同樣的色彩、同樣的景象,一直在重復上演。
千畝萬畝的稻子熟了。沁人心脾的香氣從低垂的穗子間散發(fā)出來,立即被奔跑的風緊緊握在手里,帶到村莊、農舍,帶到更遠的遠方。就是在夢里,一生與土地和莊稼同甘共苦的農人,也知道那香氣來自何方。
當初,人們交給土地的,就是小小的一粒稻種,但那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儀式或象征,那是人類和土地之間的一份契約或默契。農人們代表人類立了這個無字也無言的契約之后,就得一步步躬耕踐行,付出自己的力氣、汗水、勞作、智慧、情感、心愿……大地則如一個嚴格的慈母和一個胸有成竹的魔術師,承諾在心,卻秘而不宣。先是一個細嫩的芽兒,由鵝黃而嫩綠地演變著,然后就是一棵苗兒、三棵苗兒、五棵苗兒……當一棵孤零零的小苗兒分蘗、滋生出一把攥不下的一大簇稻秧時,農人們仿佛受到了巨大的贊許和鼓舞。此時,還不到開懷大笑的時候。直到稻秧里自下而上隨時間慢慢傳輸、流動著的漿液在穗子上、在稻殼里悄悄凝結成晶瑩的玉,農人們才終于長長地舒一口氣。春撒一粒種,秋收千顆稻,大地終于兌現(xiàn)了莊嚴的承諾。那暗暗浮動的米香呵,如絲絲裊裊無色無形的流泉,從農人的生命和大地的肌膚里源源不斷地散發(fā)而出。
開鐮的日子一到,心存感恩的人們就把自己平時最鐘愛的食物擺上田間地頭,以一種掏心掏肺的真誠,祭拜起成全了自己豐收愿望的蒼天大地。當食物的香氣隨著裊裊蒸汽漸漸散盡,蘊涵其間的“意”與“味”便被認為已傳至人心所寄的遠方。人們開始圍坐享用被神靈“享用”過的食物,他們相信這一次與神之往來一定會和以往一樣,貢獻這一餐之味,得到的是一年之味的回饋。
于是,我們看到,到處是一片繁忙、歡樂的豐收景象,人們以各種各樣的姿態(tài)和方式投入到這場收獲的狂歡中。各種機器的轟鳴與高高低低的歡叫遙相呼應,交織成更加復雜、含糊、難以捉摸的信息。在這樣的季節(jié)、這樣的情緒里,我常常也會很興奮,追逐著風的腳步和稻谷的行蹤到處奔走,腳步穿越北方色彩斑斕的秋天,在松花江、嫩江、圖們江、鴨綠江、飲馬河、伊通河、輝發(fā)河、布爾哈通河等流域流連徜徉。就像一葉稻鐮沉迷于金色的稻叢,我在秋日悅耳的聲響和色彩中迷失。眩暈、恍惚之間,有時竟會一腳踏錯時間間隔,進入這個地域的歷史深處。
二
我一直相信,1671年那個秋天色彩的飽和度,一定不亞于今天,但我并不相信它也會像今天一樣稻菽遍地、恣肆汪洋。那時,這片“攥一把能出油”的黑土地是作為“龍興之地”被皇家占據(jù)、監(jiān)管的。域內各類物產由于品質優(yōu)異,多數(shù)歸皇家或權貴們專用,什么等級的人享用什么樣的物品都有明確規(guī)定。一旦某一平民享用了涉“皇”涉“貢”的物品,立即會被抓起來,治以欺君之罪。
康熙皇帝第一次東巡,也就是1671年的秋天,北方的金秋正壯美如畫,只可惜,對于一個政權初穩(wěn)的年輕皇帝來說,還沒有太多的閑情逸致去關注那里的美景與糧食。直到十年后的1682年,他才再一次帶著浩浩蕩蕩的巡查隊伍和大批輜重來到既是故鄉(xiāng)又是邊疆的東北,考察當?shù)孛袂。康熙第二次東巡前后歷時80天,同行7萬眾,隊伍行至松花江之濱,皇帝享用到了打牲烏拉總管衙門特意為他準備的一鍋米飯。當一口晶瑩若玉、香糯軟滑的白米飯入口之后,吃遍了天下珍饈美味和八方五谷的皇帝立即停箸沉吟,嘆為天賜神物,并即興作詩一首:“山連江城清水停,稻花香遍百里營。粗碗白飯仙家味,在之禾中享安寧!
從此,松花江和飲馬河流域的稻米便成為“貢米”。據(jù)說,產自吉林的貢米最初只用于皇家祭祀,供奉先人之用,所謂“神物”大約只有神鬼才配享用。一種連皇宮里的閑雜人等都不得觸碰的食物,平常百姓更哪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可憐的百姓,只能把出自自家之手的“仙家味”悉數(shù)奉送給皇家,以至于很多的人只聽說過“粳子”之名,而不知粳米之味。
由于皇宮對貢米的需求進一步增加,采捕、控制的步伐也變得更加緊密,24年之后的1706年,清政府在烏拉地區(qū)特設五個官屯:尤家屯、張莊子、前其塔木、后其塔木、蜂蜜營屯,專門負責生產稻米、白小米等糧食,向皇家“進貢”。晶瑩如雪又唇齒留香的米,連綿不斷地自這片苦寒之地流往繁花似錦的京都,京都的皇帝吃得飽,吃得好,吃得開心,便又興高采烈地寫起詩來,爺爺寫,孫子也寫,贊美大米,抒發(fā)躊躇滿志的情懷:“松江萬里稻興滔,碎碾珠玉降瓊瑤。綿香宜腹還添力,慰我黎庶盡辛勞!
乾隆的這首七絕寫于1752年前后。詩的前兩句是贊美松花江流域大米的漂亮表象,很有想象力也很貼切,但是后兩句可就有一點鋪排過大了,上好的米當然可以“綿香宜腹還添力”,可是,米根本就進不了平民之腹,又怎么去慰“黎庶”的辛勞呢?乾隆是有所不知啊,當一種東西成為緊俏、稀缺資源時,其出產之地和發(fā)端之人反而常常得不到什么益處,不僅如此,甚至有時還會罹患災禍。
宿命論者總是習慣于把事物的結果歸咎于某種模糊、神秘的成因,認為出類拔萃事物的脫穎而出,因為占盡其性命所生之地的一切運勢和氣數(shù),才造成了后者的勢微與敗落,從而推卸了人的責任。事實上,真正的苦難往往來自人心的冷漠、貪婪和險惡;厥讝|北硝煙彌漫的歷史,北魏以降,中原政權與北方少數(shù)民族之間、北方各少數(shù)民族之間、中俄之間、中日之間甚至于日俄之間連綿不斷的戰(zhàn)爭和征戰(zhàn),哪一場不是沖著這片土地的豐腴、肥沃和重要而來?正是因為這片土地的豐腴和肥沃,才使它一直處于各種勢力和力量的覬覦、爭奪、攫取、盤剝、蹂躪和戕害之中。
1943年3月30日偽滿興農部、治安部制定《飯用米谷配給要綱》,實行糧食配給。法律上明確規(guī)定:甲類糧(細糧)只供給優(yōu)秀的大和民族,乙類糧(粗糧)供給劣等的中國人。生長在東北的中國人一旦不遵守規(guī)定吃了細糧就是“經濟犯”。輕的是打嘴巴,或者讓他們跪在毒太陽下,當街體罰;嚴重的,就用刺刀挑開所謂“經濟犯”的肚子。在東北的一些城市或鄉(xiāng)村,至今仍然有一些見證過當年屈辱的老人活在世上,逢人還會講起那些想忘卻忘不掉的故事:“那時,只有日本人有權吃大米,我們只能吃苞米、高粱,逢年過節(jié),家里弄一點大米,也都是半夜里偷偷吃。有人吃了點白米飯,回家時坐暈了車,吐在火車上,被日本人看見,當時就抓了起來,以‘經濟犯’的罪名充作勞工,一去再沒回來。”
三
然而,不問世事的稻谷卻按照春種秋收的節(jié)律歲歲歸來,維系著人類與土地之間的默契與信賴,溫暖著耕種者的心。一代代樸實而倔強的北方農民,前仆后繼將它們培育成更精更優(yōu)的佳品,恪守并提升著昔日貢米的品質。“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比缃瘢首逡讶,輪到普通百姓享用了,于是他們就把這米中“尤物”以便宜的價格“貢”給天下有需求的人。
先賢有話:“圣王在上,而民不凍饑者,非能耕而食之,織而衣之也,為開其資財之道也!毕炔灰f那早已過時的“王”,只說歷朝歷代的統(tǒng)領者,誰不清楚其中的道理呢?但落實起來卻困難重重。可喜的是,近年來在糧食精品和品牌打造方面為“民”做了大量用力、用心又卓有成效的工作,但回頭看看來時的路,其實每一步都走得不容易。從昔日的“五官屯”到今天的“優(yōu)質粳米之都”,至少也有曲曲折折的300年歷程。其間如果沒有新中國成立以來始終堅持“農業(yè)是基礎”的指導思想,如果沒有1982年以來連續(xù)多年的“中央一號文件”,如果沒有“大米是東北的品牌”的認識,很難想象廣大稻米耕種者能否徹底擺脫貧窮、窘迫的纏繞,也很難想象是否會有越來越多的普通公民盡享昔日的“貢米皇糧”。
秋天的敘事繼續(xù)在蒼茫遼闊的大平原上鋪展,在一片耀眼的金色里消融,日子、年月和時代融會成同一個沒有界限的存在。呈現(xiàn)于我眼前的是悠長、渺遠的松花江以及由藍盈盈的江水浸染而成的赭紅與明黃,一片燦爛、美好的秋光。去往“天朝”或“上京”的路早已被荒草淹沒,而更多、更加寬廣的道路從這里輻射出去,伸向京城以及比京城更遠的遠方,一直貫通往昔的官街、民巷、朱門、柴扉!八谟兴汀薄懊裼兴浮,普天之下終于盡可以著意分享“龍興”之地的貢米——這天精地髓、松江黑土的結晶了。于是,一個由溫飽向品質、品味跨越升級的時代,在北中國這片滄桑的黑土地上,徐徐開啟了它沉重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