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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認他鄉作故鄉(彭程)

    http://www.donkey-robot.com 2015年08月10日10:47 來源:文匯報 彭程

      那一年我去陽朔旅游,走累了,便踅摸進老城西街的一家酒吧歇腳。柜臺后站著的是一位三十開外的金發男人,用漢語大聲招呼著客人,臉上掛著孩子般的笑容。簡單交談幾句,得知他是法國人,故鄉在巴黎附近,五年前來中國旅游,喜歡上這兒了,留了下來,并娶了當地的一位姑娘,兒子如今兩歲了。免不了有好奇者問東問西,洋女婿開朗俏皮,繞口令般地回答:我喜歡,我習慣,這兒就是我的家!

      塞納河畔長大的老外,自己肯定也不會想到,遙遠的中國西南地區一條叫作漓江的河流邊的一座小城,成了他的歸宿。當時,大學者陳寅恪的一句詩,驀然跳入我的腦海:且認他鄉作故鄉。但陳詩寫于抗戰末期避難西南之時,雖然好不容易取得勝利,但山河破碎,返鄉之途阻隔重重,只好將此地當作故鄉,字句間是聊以自慰的無奈,而面前這位外國年輕人的選擇,則分明是主動而愉快的。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連接了他的生命的深刻記憶,對其產生依戀再自然不過。“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動物尚且如此,何況情感豐富的人類。柳宗元被貶柳州,思念長安,下筆何其郁結:“海畔尖山似劍铓,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鄉愁會貫穿終生,因此倘若葉落不能歸根,那樣的哀傷當會浹髓淪肌。于右任臨終前的絕筆《國殤》,寫出了那種錐心之痛:“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故鄉不可見兮,只有痛哭!”懷鄉病發作起來,不分畛域。

      故土之感最為豐沛酣暢的時候,當屬已然消逝的農業時代。生活封閉自足,人們安土重遷,悲喜歌哭、生老病死于同一個地方,是人生的普遍樣式。除了科舉及第等極少數情形外,背井離鄉多與戰亂、動蕩、災禍等種種不祥之事相連。這種背景下釀造出的故鄉情感,既是審美的,同時不知不覺中也被賦予了某種倫理的意義。

      不過這里我想說的,卻是另外一點。

      也許由于鄉情鄉思太過普遍而達到了覆蓋性的程度,使得人們往往忽略了一點,或者是有意地避而不談——實際上,也有不少人,是從生身的故鄉之外的陌生地方,獲得了靈魂的慰藉。那里的風景、氣候、飲食、習俗,那里的環境和氛圍,種種能夠說清和難以說清的東西,黏合在一起,產生了特異的魅力,讓他迷戀,產生一種置身故鄉般的感覺。

      這樣說,是因為我自己就有深切的體驗。讀大學時,差不多有兩年時間,從故鄉華北平原考入京城的我,卻對從未到過的江南,懷著隱秘而熾熱的向往。我借助唐詩宋詞,上世紀初作家們的游記,以及當時并不多見的有關照片和畫作,一遍遍地想象和勾勒我心中的夢境:白墻黛瓦,春雨杏花,小橋下槳聲欸乃,逼仄、幽深而彎曲的小巷中,青石砌就的路面被腳步叩響。正值浪漫的年齡,夢境的最深處,每每會有一個裊娜而模糊的身影。等到畢業數年后終于有機會踏上蘇州的地面,我感覺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熟稔。

      若干年后,廣袤的新疆,無論哪個方面都與江南構成鮮明對照的地方,成為我新的向往。我懷著和當年一樣的癡迷,在抵達之前熱烈地渴望,在返回之后長久地回憶。一望無際燦爛綻放的向日葵,雪峰下蜿蜒迤邐的云杉和塔松,夢幻般蔚藍的湖水,果子的甘甜和烤肉的香味,歌聲和舞蹈,異族的面容和幽深眸子里的動人之美……

      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加,在我內心的畫卷中,故鄉的地盤也在漸漸地擴展。在家鄉碧綠茂密的青紗帳之外,我添加上了巴蜀的山川和霧嵐,八閩的荔枝樹和甘蔗林,彩云之南的陽光和鮮花等等……我覺得,在這里任何一個地方長住直至終老,都會是無悔的選擇。

      生身之地的故鄉,在這個過程中,從中間位置漸漸地挪移開來。對它依然懷著深情,但不再是唯一。常見有人把某地稱為“第二故鄉”,戀念之情溢于言表。這讓我越來越意識到,所謂故鄉,實質上不過是感情深度投注之地。和一個地方朝夕與共,耳鬢廝磨,自然會產生感情,未必拘囿于出生之地。過去一個人很難去到家鄉之外的地方,因此對故土的縈系中,多少會有些被動的成分。今天,技術的便利、生活的流動性,讓人們行走的半徑大幅度增加,倘若某一處地方讓我們喜愛,樂意生活于斯,豈非十分自然的事情?

      “生活在別處”——這句被米蘭·昆德拉用作小說書名的話,曾經廣為流傳。它說出了人們向往陌生地方的一種隱秘的動機,這是一種自己也未必清楚的天性。于是,“且認他鄉作故鄉”,也便有了切實的心理依據。這不好說是移情別戀,因為通常并不會取代對家鄉的情感,毋寧說是鄉情的擴大更貼近一些。

      這種意義上的故鄉的疆域,是隨著一個人經歷、眼界、胸懷的擴大,隨著他對人性的理解、對文化的包容和對理想生活的向往,而漸漸拓展的。這種家園之感有時甚至會跨越國界。十九世紀奧地利詩人里爾克,在游歷了俄羅斯之后,為粗獷遼闊的大自然所震撼,寫下這樣的話:“……土地廣大,水域寬闊,尤其是蒼穹更大。我迄今所見只不過是土地、河流和世界的圖象罷了。而我在這里看到的則是這一切本身。我覺得我好象目擊了創造”。與托爾斯泰、列賓等文藝巨匠的會面,則讓他受到精神文化上的深深吸引,在給女友的信中寫道:“我賴以生活的那些偉大和神秘的保證之一就是:俄國是我的故鄉”。

      其實也不必遠處取譬,身邊就有現成的例子。一位同學的父母,年逾古稀,推掉了兒子帶他們去美加旅游的安排,執意要趁著尚能走動,去一趟俄羅斯。他們的青春歲月,是聽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紅莓花兒開》等前蘇聯歌曲度過的,那片土地成為他們心中一個牢固的情結,有一種精神家園的意義。

      心靈所縈系的地方,無疑便是故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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