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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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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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耳(左)與田漢 |
劉 寧
自近代以來,抗日戰爭是中華民族抵御外辱取得的第一次偉大勝利,也是中國國際政治地位發生轉變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在這場氣壯山河的民族戰爭中,戰斗之殘酷, 犧牲之壯烈,令人不可想象。中國軍隊與日軍展開的正面大型會戰先后共有二十二次,此外,還有兩次中國遠征軍遠赴緬甸作戰,戰線之廣闊,災難之深重,更是前 所未有的。全面抗戰爆發的第二年,中國沿海地區全部淪陷,即就是沒有被日軍占領的重慶、昆明、西安等城市也遭到了非常嚴重的空襲。國家民族的危亡,將中國 作家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戰爭上來,以文為戰,以筆為旗,抗戰燃起了中國作家和青年文藝者從來未有的熱情和火焰,戰爭的激變提供給他們空前未有的豐富的生活 經驗;民族面臨的生死存亡的挑戰,這一切都使得他們不能不寫,不能不放聲吶喊與歌唱。中國作家們運用不同的藝術表現方式展示這場波瀾壯闊的反侵略戰爭。對 于他們而言,抗戰不僅僅是增添了文學的寫作題材,戰爭的推進也迫使中國文藝的中心不斷發生轉移。戰前,中國的文藝中心在北平、上海地域,九一八事變后,哈 爾濱集結著一大群流亡的青年文人。從一九三七年到一九三九年,武漢與廣州成為文學活動的新中心。武漢和廣州失守,陪都重慶的文學活動異常活躍。珍珠港事件 爆發后,香港被日本人占領,桂林取而代之成為作家云集的地域。一九四四年桂林淪陷,重慶成為“大后方”最后一個堡壘。毋庸置疑,伴隨著戰爭的推進,中國文 化的現代化也深入到內陸及邊遠地區。撫昔思今,抗戰勝利七十周年了,抗戰烽火里中國文藝號聲盤旋,歌聲綿綿。中國文藝對民族精神的展示、對人性隱秘的揭 露、對社會動蕩的描述是多方位的。今天,不論是我們對民族崛起、國家振興的厚望,還是對長久和平的渴求,以及緬懷那些為抗戰而犧牲的英烈,都不會忘記這場 捍衛民族尊嚴和保衛民族獨立的戰爭,讓我們永遠銘記那血與火紛飛的歲月。
松花江上
一 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發動侵華戰爭,侵略者的大炮和刺刀給東北人民造成巨大的災難,從白山黑水到草原牧場,從莽莽林海到三江平原,到處流淌著血和淚, 到處彌漫著硝煙與炮火。一群從東北流亡到上海的年輕作家,作為日本侵略的最早見證人,很快就寫出了被異族蹂躪的東北鄉村的作品,幾乎是一夜之間他們成為了 名作家,這就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著名的“東北作家群”。生的斗爭,血的飛濺,使這支鐵蹄下誕生的文學勁旅煥發出一種生機和活力,他們集結在魯迅的周圍,在 上海出版了“奴隸叢書”。最早出現于上海文壇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是李輝英的《萬寶山》,取材于當時震驚中外的萬寶山事件,作品反映了伊通河畔的農民舉行的反 對日本人強行墾荒掘溝、保衛田園的武裝暴動。蕭軍的《八月的鄉村》描寫了一對農民情人受到日軍的侮辱,游擊隊槍斃了親日的地主,爭取佃農入隊的故事。“作 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難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蛔蛔,蚊子,攪成一團,鮮紅的在讀者眼前展開。”(魯迅《八月的鄉村·序》)《八月的鄉 村》明顯受了蘇聯戰爭小說的影響,在田園風光的描寫與揭露敵人的暴行中,開創了中國反日小說的先河。
在這群東北 作家里最富有才華的則是女作家蕭紅,這位來自呼蘭河小城的女子,以女性的敏感凝望著黑土地,在那風俗畫般的描寫里,在那如歌如謠的敘事中,蕭紅呈現出別樣 的寫作風格。“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要怎么樣,就怎么樣。都是自由的。”(蕭紅《呼蘭河傳》)蕭紅是寂寞的,蕭紅也是詩情的,而我們總能夠在那靜默的文字中看到三月的小城,悲憫的大地。
對 于土地,東北的作家們都有很深切的感受。端木蕻良自然不例外,他在《大地的海》里這樣說:“倘若真的,在半途中,竟爾遭遇了小小的不幸,碰見了一塊翹然的 突出物,擋住了它的去路,那準是一塊被犁頭掀起的淌著黑色血液的泥土。”年輕的端木可謂是才華橫溢,在二十一歲時就寫下了《科爾沁旗草原》這樣一部具有家 族史詩性的長篇小說。端木的童年和少年時期是在一個叫昌圖的地方度過的,這里是遼寧肥沃平原的行政和商業所在地,在歷史上屬于蒙古族科爾沁旗,對此,端木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以端正的散文筆法并借鑒電影的技巧,來展示生活場景和刻畫人物,展示出一個最早定居于東北的地主家庭,直至日本人入侵前夕的愛國主義 的覺醒。“紅胡,無賴,游桿子,閑人……還有,一切的從前出入在丑惡的夾縫的,晝伏夜出的,躲避在人生的暗角的,被人踹在腳底板底下喘息的,專門靠破壞別 人的幸福、所有、存在來求生存的,都如復蘇的春草,在暗無天日的大地鉆出。那樣的承攬著熹微的晨光,那樣的新綠嫩黃,生氣渥沃。”小說充滿東北原野的粗 獷,最后一章以沈陽以西的地區正發生著地殼激發,來預示入侵的敵人將陷入其中而被一舉殲滅的寓意。這部小說為后來全民抗戰的英勇小說定下了基調,從而成為 許多記錄近代中國史實的長篇范式。此外,還有羅烽、白朗夫婦寫下的《第七個坑》,舒群創作的短篇小說《沒有祖國的孩子》。
東 北作家們以蒼勁渾厚、粗獷奔放的格調,濃墨重彩地勾勒出東北地區雄闊的草原、廣漠的土地、奔騰的河流和蒼莽的山林,從而呈現出強勁粗獷、雄健有力的美。他 們以同樣的心境書寫著東北這片神奇的土地,表現著失去土地的悲傷和凄涼,這種感覺可用一九三六年作曲家張寒暉所創作的《松花江上》來概括。“九一八!九一 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脫離了我的家鄉,拋棄那無盡的寶藏。流浪!流浪!整日價在關內,流浪!”東北淪陷之后,作曲家張寒暉親眼目睹流亡到西安的東北軍士 兵失卻家園的悲痛,一九三六年在西安寫下了這支抗戰名曲《松花江上》,歌曲一經創作出來,立即在東北軍官兵中傳唱,之后,唱遍大江南北。流浪、流亡這是九 一八事變后東北人民的生活場景,長歌當哭,山河破碎,東北作家們普遍寫出了英雄形象,并且賦予這塊土地文化上的意義,從而使中國現代文學史中第一次出現了 東北的身影。
長城外面是故鄉
在中國的北方,從山海關到嘉峪關,蜿蜒著 一條巨龍,這就是長城。歷史上,游牧民族要進入中原,則必須越過長城一線。因此,長城的安危歷來是確保中華民族安危的關鍵所在。一九三三年,東北三省全境 淪陷后,長城沿線駐軍在古北口、喜峰口等地自發抵抗日本侵略者,國內掀起抗日救亡的熱潮。是年春,東北軍在熱河戰敗,第二十九軍奉命防守喜峰口,從此拉開 了長城抗日的序幕。三月十日晨,日軍大舉反撲,二十九軍與之短兵相接,展開白刃格斗,陣地得而復失,失而復得。二十九軍在長城浴血奮戰,這是自九一八日本 侵華以來,所受到的中國軍隊最頑強的抵抗,也是中國軍隊自抗日以來取得的首次勝利,因此,“抗日英雄部隊”二十九軍聲名大振。
二 十九軍的勝利捷報和大刀隊奮勇殺敵的英雄事跡,很快通過電訊傳遍全國,極大地鼓舞了全國軍民的抗日熱情,更震撼了在上海從事抗日救亡運動的青年作曲家麥 新,作曲家一氣呵成創作出了這支氣勢豪邁的《大刀進行曲》(又名《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歌曲完成于七月,八月作者在上海浦東大廈親自指揮了首場演 出,雷鳴般的掌聲,伴隨著抗日口號聲回蕩在大廳。大刀是帶有鮮明中國色彩的武器,也是敵我雙方軍事力量懸殊的表現,但是中國軍人以昂揚的戰斗精神,以氣壯 山河的氣概,打破了日軍攻無不克的神話,至今,這支抗日名曲仍在激蕩著每一個中國人的心。
一九三四年冬,詩人和 劇作家田漢在獄中為影片《風云兒女》的歌曲《義勇軍進行曲》填寫了歌詞,后來經作曲家聶耳譜曲,隨著影片的放映,這支歌曲在中國的大地傳唱不衰。《義勇軍 進行曲》是詩人和音樂家合作的結晶,一經創作出來,很快就成為獨立的藝術精品,響徹長城內外、大江南北。“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 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后的吼聲!”《義勇軍進行曲》詞曲都富于動力,充滿中華民族不屈不撓的戰斗精神和中國人民爭取自 由解放的斗志和信心。強烈的民族危機意識和抗爭精神,使它后來被選定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激勵著中華民族不斷抗爭、前進。
《長 城謠》是潘孑農、劉雪庵于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后在上海創作,原是為華藝影片公司所拍攝的電影劇本《關山萬里》所作的插曲。影片講述了一位東北的京劇藝人, 九一八事變后,攜妻女流亡關內,在顛沛流離中,自編小曲,教育幼女牢記國仇家恨的故事。影片里,幼女在流亡途中走失,被一位音樂家收養。后來,在支援東北 抗日義勇軍的募捐演唱會上,幼女演唱了這首《長城謠》,從而父女團圓。“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黃金少災殃。”抗戰期間, 長城成為文藝作品中反復歌詠的對象,長城的象征意義正是中華民族不甘欺辱、頑強抵抗的民族精神的顯現。
烽火《七月》
盧 溝橋事變爆發后,為了宣傳抗日,文學理論家胡風創辦了《七月》、《希望》等文藝期刊,在他的周圍團結了一大批愛好文學的熱血青年,他們中有專門寫知識分子 心路歷程的路翎,有才華橫溢、最后在戰場上飲彈而亡的東平,還有最早寫出南京保衛戰實況的阿垅,以及魯藜、曾卓、牛漢、綠原等一大批年輕的詩人。七月派是 一個既有理論支撐又有創作實績的文學流派,在詩歌和小說領域都有很高的建樹。受胡風的主觀戰斗精神影響,七月詩派的詩人們強調現實意識與生命美學相結合, 對民族的現實與未來有著深切的關懷和明確的政治理想,所以他們是戰斗的民族詩人,也是革命的政治詩人,因此,很快就成為抗戰及四十年代詩壇上最引人注目的 左翼詩壇的生力軍。“風走在前面,前面。現在,云塊搬動著。從天的每個低沉烏暗的邊隙,無窮盡的灰黑而猙獰的云塊的轟響,奔馳而來;以一長列的保衛天的真 實的鐵甲列車奔馳而來,更壓近地面,更壓近地面,以陰沉的面孔,壓向貧苦的田莊,壓向狂嘯著的森林。無窮盡的云塊的搬動,云塊的破裂,奔馳而來,從每個陰 暗的角落里扯起狂風的挑戰的旗幟。”這是詩人化鐵寫的《暴雷雨岸然轟轟而至》,描繪出一幅山雨欲來、黑云壓頂的氣象。七月詩人飽含民族復興的希望,作品里 浸透著人民的苦難與沉重。阿垅在《纖夫》里直喻中華民族的處境是“古老而破舊的船”,然而人民的腳步不可阻擋地迫近“那一輪赤赤地熾火飛爆的清晨的太 陽”。七月派詩人共同的追求是要使詩歌革命化,但是革命化的追求并沒有把他們引向戰前左翼詩歌狹窄的境地,反而賦予了詩歌現代的美感,以及介入現實的抒情 姿態和自由剛健的詩風。
與七月詩派擁有同樣審美風格的七月派小說創作實績也非常突出,最早引起人們關注的是丘東 平。一九二七年東平參加彭湃領導的海陸豐起義,之后,又參加了一二八抗戰和熱河保衛戰,七七事變后,參加八一三淞滬會戰,隨后奔赴山東等地抗日前線。由于 多次親身參加戰斗,對戰爭有更為深切的感受,《第七連》、《一個連長的戰斗遭遇》等小說顯然是在追尋一種民族的偉力,以有血有肉的戰斗生活,真實感人的藝 術形象,熱情而深沉的藝術風格,凝視著戰爭的神圣與軍情的怪誕、生命的莊嚴與現實的荒謬,因此,他的小說充盈著一種強烈的沖撞力和悠長的悲鳴感。可惜的 是,在一場戰斗中,東平因悲憤交集而飲彈自盡,給我們留下了無盡的遺憾和傷感。如果說東平是七月派小說的開創者,那么路翎則是七月派最重要、最有實力的小 說家。他的《財主底兒女們》是抗戰時期四十年代中國社會全景式展覽的一部長篇小說。作品以江南大地主蔣捷三的兒女們各奔東西為情節主線,反映了三十年代初 期到四十年代初期十年間中國社會的發展趨向和知識分子不同的生活道路。小說從一二八事件寫到七七事變,從八一三抗戰寫到蘇德戰爭爆發,集中展現了蔣家在內 外沖突中分崩離析的過程,尤其講述了蔣家三子蔣純祖在戰亂中的曲折經歷。《財主底兒女們》的深刻之處,不僅在于揭示出人性的異化與反轉,而且在于刻畫出知 識分子人格升華的艱難歷程。正如胡風在《序》中所說:“在這部不但是自戰爭以來,而且是自新文學運動以來的,規模最宏大的,可以堂皇地冠以史詩的名稱的長 篇小說里面,作者路翎所追求的是以青年知識分子為輻射中心點的現代中國歷史底動態。然而,路翎所要的并不是歷史事變底紀錄,而是歷史事變下面的精神世界底 洶涌的波瀾和它們底來根去向,是那些火辣辣的心靈在歷史運命這個無情的審判者前面搏斗的經驗。”七月派小說以江潮裹挾泥沙,廣袤包容蕪雜,常態伴生著變 態,使我們獲得審美的飽和感、滿足感,也產生壓迫感、緊張感,并以對人物心理刻畫的豐富與獨到的深度感染著讀者,以擁抱熱情的現實主義色調屹立文壇。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七 七事變,國人震驚,不僅左翼詩人為抗日振臂高呼,即就是現代派詩人們再也無法躲避在象牙塔里吟詠了。曾經野心勃勃地創辦《純文藝》的詩人徐遲,這時斷然放 棄個人抒情,鄭重宣告:“我已經拋棄純詩,相信詩歌是人民的武器……”從此,走上街頭和戰地,投身到抗日的洪流中去。曾經以寫作《雨巷》馳名的現代派詩人 戴望舒,這個時候也毅然與墮落為漢奸的好友杜衡決裂,一九三九年詩人寫下《元日祝福》,它標志著戴望舒的詩歌創作由早期的憂郁風格轉變為明朗、雄健:“我 用殘損的手掌,摸索這廣大的土地,這一角已變成灰燼,那一角只是血和泥;這一片湖該是我的家鄉,我觸到荇藻和水的微涼;這長白山的雪峰冷到徹骨,這黃河的 水夾泥沙在指尖滑出;江南的水田,你當年新生的禾草是那么細,那么軟……現在只有蓬蒿;嶺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盡那邊,我蘸著南海沒有漁船的苦水……無 形的手掌掠過無限的江山,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陰暗,只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溫暖,明朗,堅固而蓬勃生春。”《我用殘缺的手掌》用比喻象征的手法 描寫了祖國山河淪陷和人民遭受涂炭的災難,對抗戰中的祖國寄予深切的愛和希望,因此,成為新詩史上雄渾悲壯的愛國主義名篇。
艾 青是戰時最著名的左翼詩人,也是公認的整個戰時新詩壇的領袖。從舊中國鄉村的衰敝、農民的苦難到現代西方的都市風情和畸形人性,艾青創作視野擴大、詩藝豐 贍。從一九三七年寫作《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開始,詩人以一系列的詩作展現了戰亂中的人民,特別是農民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悲劇。“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風,像一個太悲哀了的老婦,緊緊地跟隨著伸出寒冷的指爪,拉扯著行人的衣襟。”吹奏著憂郁曲調的艾青在北中國的土地上唱出哀傷而悲 憤的歌。“在黃河流過的地域/在無數的枯干了的河底/手推車/以唯一的輪子/發出使陰暗的天穹痙攣的尖音/穿過寒冷與靜寂/從這一個山腳/到那一個山腳 /徹響著/北國人民的悲哀。”《手推車》這首詩寫于一九三八年初,當時中國士兵在津浦北線,在殘垣斷壁間浴血奮戰,艾青親眼目睹黃河流域民生之多艱,于 是,寫下這首《手推車》。作者借用手推車吟唱出黃河流域農民無法平復的悲哀,浸透著深切的憂患意識。在艾青看來,“中國的抗戰是今天世界的最大事件,這一 事件的發展與結果,是與地球上四萬萬人的命運相關的,不,是與全人類的命運相關的……詩人,永遠是正義與人性的維護者,他生活在今日的世界上,應該采取一 種明確的態度,即他會對一個掙扎在苦難中的民族寄以崇高的同情吧?詩神如帶給他以啟示,他將也會以撫慰創痛的心情,為這民族的英勇斗爭發出贊頌,為這民族 的光榮前途發出至誠的祝禱吧?我們,是悲苦的種族之最悲苦的一代,多少年月積壓下來的恥辱與悲憤,將都在我們這一代來清算。我們是擔待了歷史的多重使命 的。不錯,我們寫詩,但是,我們首先卻更應該知道自己是‘中國人’。我們寫詩,是作為一個悲苦的種族爭取解放、擺脫枷鎖的歌手而寫詩。詩與自由,是我們生 命的兩種最可貴的東西,只有今日的中國詩人最能了解它們的價值。”(艾青《詩與宣傳》,《詩論》)
南京血祭
當 日寇的鐵蹄踏破東三省、越過長城,攻陷北平、上海,南京就呈現在侵略者的眼前。“長江從紅日沉沒處雄渾的流來,帶來了豐饒的礦物質和有機物,把兩岸染成了 肥沃而美麗的一片青綠。望不盡的風帆,或者依傍著蘆葦、沙岸緩慢的駛行,讓天上的白云一片一片的追過自己;或者從波光水影里操縱著疾風駛來,船頭低昂在潔 白的水花里。這些古舊的船舶,載滿了長江流域出產的各種貨物,米、茶葉、桐油、絲、紙張,什么全有,由南向北,畫一個弧,繞過綠草黃沙的八卦洲,轉向正 東,掠過白鷗們的翼子,順著洶涌不定的、黃濁的波浪疾駛而去,影子消失在淡淡的、遠處的山痕水光里。”這是阿垅描寫的南京血戰前夕的情景。在中國的歷史 上,南京是一座美麗的城市,也是承載著太多的詩情和浪漫的都城,而在中國抗戰史上,南京是一個無論如何都無法繞得過去的地域。這龍盤虎踞的金陵,這唐詩中 反復被吟詠的石頭城,這浸潤著六朝風流、明代風姿流韻的秣陵,在一場民族的浩劫中成為鬼蜮之城,作家們該如何記敘這場災難?
七 月派詩人阿垅曾是一位英勇的戰士,參加過淞滬會戰中的閘北保衛戰,親眼目睹南京保衛戰國民黨節節敗退最慘烈的情景。南京失守后,他到了延安,在一次演習中 眼睛受傷,被送到西安治傷,在西安期間,作者寫下了長篇小說《南京》。這部作品獲得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長篇小說征文獎,但是由于作品中對淞滬會戰撤 退時秩序混亂、南京會戰指揮弊端有所批評,當時未能出版。一九五五年阿垅又因“胡風反革命集團案”牽連入獄,《南京》便又被塵封多年,直到一九八七年才終 于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以《南京血祭》的名字面世。作為一名親身參加戰爭的下級軍官,阿垅先后寫了《閘北打了起來》、《從攻擊到防御》、《斜交遭遇戰》等作 品,《南京》是其為南京保衛戰寫下的一部有極大歷史價值的小說。作品以戰爭貫穿全文,書中有很多真實的記載,也有一些虛構的故事,整體再現出抗戰初期南京 淪陷的悲劇。《南京血祭》描寫了抗戰第一年國民政府的撤退和南京的陷落,暴露了侵略者滅絕人性的兇殘,書寫了當時中國軍隊當局的豪言壯語,以及抗戰中指揮 的腐敗無能,和群眾對故土眷戀之情,展現了下層官兵將自己的血肉之軀同手榴彈一起扔出去的犧牲精神和英雄氣概。小說開篇就描寫了日機對南京的空襲轟炸,二 十七架九六式重爆擊機組成的轟炸機群掠過南京的東南角天空,發出咬嚼血肉的野獸的恐怖和咆哮,雨花臺、紫金山、棲霞山等地守軍奮勇抗戰。沒有人比抗戰著的 將士更偉大,沒有作品比抗戰本身這史詩更偉大。作者是深通軍事學且有實戰經驗的軍人,不僅對兵器的性能和操作嫻熟于心,對戰斗場面的描寫也是行家。因此, 這部作品對當時戰爭的描寫基本上是全貌的,雖然悲劇史詩的色調是慘烈的,但是中國軍民同仇敵愾的精神增添了作品的亮色,特別是下級軍官和士兵同日寇的搏斗 令人尤感悲壯。更重要的是,一九三七年中日戰爭全面爆發,日本一些作家介入到這場戰爭,許多作家用作品為日軍的侵略助戰,成為軍國主義的幫兇。有感于日本 軍隊里的“筆部隊”,阿垅及時寫出《南京》,真實地反映中國軍隊保衛南京和都城失守后的情景。在當時,阿垅就意識到:“事實上,抗戰并不是某一個英雄的業 績,也不是少數人壯烈的行為,而是屬于全民族、屬于全體中國人民,每一個將士都有血肉在內的。……我不能讓敵人在兵器上發出驕傲一樣,在文字上也發出他們 的驕傲來!”中國作家以筆為旗、以文抗日的決心在抗戰的當時就躍然紙上。
仿佛又想起六朝脂粉的金陵,想起那十年 建設的南京,那里是詩人謳歌的勝境,那里是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那里有百萬的人民相親相愛,而今是一片廢墟,蓬草生滿了荒徑,那里有巍峨的鐘山,人們都按 時瞻拜圣靈,而今雨冷風凄,任狐兔奔走侵凌 啊!雨花臺上的石子,想也被碧血污染的暗淡陰沉!秦淮河畔的明月,怕已被妖氛籠罩的昏黑凄清!呵!北極閣的鐘 聲,快喚起聞雞起舞的志士!雞鳴寺的梵語,應覺悟那些賣國求榮的人們!是中華民族的子孫,要收拾棲霞紅葉的詩情,/執起干戈收復綿亙六十里的雄城!憶否? 殺盡夷寇光復民族的明故宮之遺址?憶否?誓死不屈血書篡字的方孝孺的忠魂?寄語臺城上的楊柳,勿教他人攀折,玄武湖的櫻桃,靜候著我們重來和您親吻。
這是一位叫做希夢的詩人發表于《文藝月刊》的戰時特刊的詩作《南京的回憶》。寫作此詩時,南京已經失守,國民政府遷到武漢。在武漢與南京之間,詩人相互瞭望,崢嶸歲月,作家們以筆為槍,控訴日寇屠城之殘暴,寄希望于武漢保衛戰的勝利。
武漢:文藝界抗日民族
統一戰線形成
隨 著南京失守,武漢一下子被推上了抗戰的最前線,人口在短時間內急劇增加幾十萬,城市面貌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街頭有文藝界的演員在演出街頭劇《放下你的鞭 子》,排山倒海似的歌聲響徹城市的上空,差不多人人都會唱《義勇軍進行曲》,都會唱《松花江上》、《大刀進行曲》,報紙上出現“大武漢”的稱謂,“中國不 會亡!中國不會亡”的呼聲不絕于耳,抗戰的氣氛十分濃烈。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中共代表、長江局書記周恩來到了武 漢,并于一九三八年二月擔任國民黨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副部長,籌備組建以郭沫若為廳長的負責抗日宣傳工作的第三廳,標志著建立全國性的文藝界民族抗日統 一戰線的條件和時機已經成熟。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七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簡稱“文協”)正式成立,它標志著全國文藝界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最終形成。 在文協成立大會上,代表們推舉周恩來、孫科、陳立夫、于右任等為名譽理事,選出老舍、郭沫若、茅盾、丁玲、田漢、郁達夫、巴金、夏衍、張恨水、施蟄存、葉 楚倫、王平陵、姚蓬子等四十五人為理事,周揚、宗白華等十五人為候補理事。文協提出“文章下鄉,文章入伍”的口號,組織戰地訪問團、慰勞隊,“發動文藝家 到戰場上去,到游擊隊中去,到傷病醫院去,到難民收容所去,到一切內地城市鄉村去。”文協總會會刊《抗戰文藝》和茅盾主編的《文藝陣地》領導著抗戰期間的 中國文藝,尤其是《抗戰文藝》從一九三八年五月四日在漢口創刊,到一九四六年五月四日在重慶出版終刊號,堅持八年,是唯一一個貫穿抗戰時期的進步文藝刊 物。
為了抗戰的需要和動員更多的群眾能夠投入戰斗,文協主張詩歌大眾化。詩歌朗誦會首先在武漢發展起來,高蘭、 錫金積極倡導和寫作朗誦詩。《我的家在黑龍江》、《哭亡女蘇菲》是高蘭傳頌一時的名作。“你哪里去了呢?我的蘇菲!去年今日,你還在臺上唱‘打走日本出口 氣’!今年今日啊!你的墳土已是綠草凄迷!”作者沉痛傾訴自己家破人亡的遭遇,大聲呼吁民眾為保護家園奮起抗日。這時期著名詩人光未然在漢口寫出《五月的 鮮花》歌詞,這是詩人為獨幕劇《阿銀姑娘》所作的序曲。《阿銀姑娘》是一幕反映東北人民反抗日本帝國主義英勇斗爭、譴責反動派投降賣國行徑的戲劇,這首歌 曲如軍號戰鼓一般喚起民眾,具有極強的戰斗性。“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掩蓋著志士的鮮血。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他們曾頑強地抗戰不歇。……震天的 吼聲驚起這不幸的一群,被壓迫者一齊揮動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