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成為遙遠的記憶,但我終生不會忘記在一個沉沉的黑夜,昏暗的燈光下,捧起一本厚厚的書,如饑似渴地讀著,從夜晚到黎明。在我如白紙的心上,由一個遙不可及的陌生國度,燦爛出如此美麗而又悲傷的故事。
我從小生活的環境堪稱藝術的搖籃,樓里的孩子大多是天津人民藝術劇院的子弟。于是我們小小年紀就熟悉了大幕開啟與落下的時刻,能多多少少地感受到一種藝術的熏染與引領。但孩童間,真正喜歡讀書的可謂少之又少,而這一晚,我終于讀到的這部小說,全仰賴樓里的那個男孩。
不記得那是“文革”的哪個階段了,總之在無書可讀的時候,便開始了地下圖書的傳閱。如此傳遞,無疑充滿不可預料的危險,尤其我們偷偷閱讀的還是外國作品,更是最為忌諱的毒草。
于是在傳遞中,我們始終小心翼翼,深藏不露,每一個細節都努力仿效電影中的地下工作者。無論從哪個渠道傳來的小說,大家都會分享,以一種忠誠的信念顧惜著彼此對書的熱愛。為此,我們這個小圈子心心相印,小心從事,竟從來不曾被大人發現過。而那些傳遞中的作品固然是不可選擇的,但幾乎每一本都會激起我們心底的喜悅。比如《普希金的童話詩》、巴爾扎克的《高老頭》《邦斯舅舅》,以及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等等,無一不是我們相互炫耀心得的大書。現在想起來,在“紅色恐怖”的年代中,我們這些不諳世事的孩子,為了讀書,膽大妄為,竟然不懂得可能會給已關進“牛棚”的家長招致雪上加霜的大禍。
這一晚,我終于在昏暗的走廊中拿到了厚厚的《簡愛》,這是我不曾聽說過的小說。樓里的那個男孩,把一個紙包詭秘地交給了我,然后用低沉而鄭重的語調說,明天一早還給我。在那時,是絕不能破壞“行規”的,否則你必遭唾棄,再也讀不到你想要看的書了。
回家后,我背著父母鉆進被窩,打開報紙包裹的這本厚書。緊接著便一頭鉆進書中。《簡愛》,是的,我用了整整一個夜晚,后來又向男孩爭取到了一個短暫的上午。其間很多的部分是靠著手電筒的光亮看完的。這一夜,我幾近瘋狂的閱讀,是不曾有過的。幾乎每一句、每一字都不想落下。我至今仍記得蜷縮在被窩里的那種感覺,也記得怎樣一行又一行地追隨著那些如泣如訴的情節。如此夜闌人靜中捧讀《簡愛》,不知為簡愛落下了多少淚水。
而那一夜,留給我印象最深的不僅是簡愛,還有那個驕傲而悲傷的羅切斯特先生。在文字中,我仿佛聽到了他近乎絕望的呼號……
簡,是的,我的小小的簡的愛。
那一夜我懷抱著這本厚厚的書,至尾聲處,最后的那些書頁竟已殘篇斷簡,模糊不清。尤其在小說最關鍵的時刻,破碎的紙張讓故事戛然而止。這種看不到小說結局的感覺,就像當頭一悶棍,讓我不知郁悶了多久。從此看不到簡愛去了何方,亦不知羅切斯特莊園的最后命運。更無從知曉,一直愛著羅切斯特的簡愛是否又回到他的身邊,讓他在雙目失明后再度擁有了簡……
如此,為這看不到的結局而迷茫了很多年,直到改革開放,我考取了南開大學,才在學校的圖書館讀到了全本的《簡愛》。
從此生活在南開大學的校園中,在教學樓或圖書館的甬道上,總是能看到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后來知道,他就是我國最早的《簡愛》(也正是我讀過的那本《簡愛》)的翻譯者、魯迅的學生李霽野先生。也就是他的譯本,堅守了五四以來優秀的白話文所特有的韻味,以其令人迷戀的文筆,讓我從少年起就開始了對外國文學的熱愛。
中國當代小說創作進入新時期以來,迅速呈現出一種多元探索的狀態。這種狀況顯然與大量翻譯介紹的國外文學作品緊密相關,尤其是20世紀的外國文學。不言而喻,中國文學的變革與創新,正是在外國文學的啟迪、激勵下而變得多姿多彩的。
伴隨著眾多新異的外國文學作品進入中國作家的視野,迷茫與突進中的中國寫作者們,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激情。他們在閱讀中仿佛發現了新大陸,為自己拓展了新奇的思路和表述的方式。種種意緒的流動、思維的跳躍,種種復調式的結構、哥特式的神秘,甚至對時間、空間的全新闡釋……
總之,新時期文學對我而言,就像是一次浴血的洗禮。我知道那是李先生那樣的先行者,為我們奠定了文學的今天。也是從這時開始,讀書與創作無需再躲躲藏藏,無需再禁忌重重,而我們,終于可以隨心所欲地閱讀和書寫了。
伴隨著新時期文學打開了通向世界的門,新的文學理念撲面而來,當代的中國文學呈現出繁花似錦的狀態。這讓我們意識到,還有更多的創作思維及敘述方式可供我們選擇。無疑,我們是幸運的一代。
在某種意義上,我的文學之旅就是從《簡愛》開始的。一個黑色的夜,讓我在手電筒的光照下領略了文學的博大精深與無窮的魅力。所以,于我而言,《簡愛》就意味著我的文學啟蒙。這之后幾十年的文學跋涉,就是從李霽野先生的“我的小小的簡的愛”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