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人:張 江(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教授)
張頤武(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洪治綱(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院長、教授)
王春林(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
裘山山(四川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家)
核心閱讀
純文學脫節于當下,類型文學拘泥于當下,網絡文學受平臺和讀者的限制又過多,想出現高峰式作品,三者都需要突破自身局限
同質化寫作折射出作家們對某些混亂的生存秩序和灰色的人性質地,有著一種不拒絕的理解、不認同的接受甚至是不內疚的合謀
沒有千錘百煉的耐心,沒有十年磨一劍的毅力,作家藝術家的心態浮躁顯示出對文學藝術敬畏感的消失,也暴露了其價值觀的世俗化、平庸化
寫出一部好作品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思想、才華、激情、閱歷、知識儲備,還有一樣非常重要,那就是定力
張江:新中國成立60多年,改革開放30余載,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空前繁榮。應該說,文學藝術誕生偉大作品的時機已經成熟,但是,為什么這樣的作品遲遲沒有出現?從“高原”到“高峰”,障礙何在?如何克服這些障礙,推動中國文藝前行?
關切且超越當下時代
張頤武:今天,我們對大作品的期待越來越強烈。
當前文學呈現的總體狀態是多姿多彩的,無論是所涉題材還是表達方式都十分豐富,傳統純文學、類型文學和網絡文學三足鼎立的態勢已經形成,文學出版充滿活力,文學界和外面世界的聯系也越來越緊密,中國文學越來越具有全球背景。但與此同時,我們還發現,在豐富多樣的文學生態中,依然缺少足以象征時代進步的大作品,缺少真正能感染人、打動人、影響深遠、彪炳于文學之巔的大作品。
這樣的大作品從哪里來?它應該來自作家對自己時代的關鍵問題做出的回應,來自對人性更深入的思考和探究,來自藝術表達的新的創造。而當下的寫作在這些方面都面臨挑戰。其中,文學如何更好地理解當下時代、認知社會現實是最重要的挑戰。
當前,純文學作家的主體是上世紀50到70年代生人。他們有深厚的文學功力,但對于當下復雜的社會現實卻缺少真切把握,在感受時代的新狀態、新趨勢方面往往力有未逮,暴露出認識上的局限性。而沒有對新狀態、新趨勢的認識和理解,就很難實現對時代的總體把握。所以,翻看時下的純文學作品,往往是表現過去時代的生動具體,感受當下社會的卻不夠精彩,或者是,寫過去有感覺,析當下嫌浮泛。這種和當下社會脫節的狀態如果持續下去,純文學將越來越難以回應時代的重大問題。
與純文學脫節于當下不同,青春文學、職場小說等類型文學又過于拘泥于當下。它們已經形成了成熟的類型,和當下生活聯系緊密,有穩定的讀者群和社會影響,卻因為常常沉溺于細瑣的現實,缺少歷史感和對復雜人性的深度挖掘,而制約了自身的提升。
網絡文學是文學的新增量,為類型文學增添了許多新的類型,也有廣闊的市場需求。但網絡文學創作受平臺和讀者的限制過多,讀者趣味和即時性需求對其影響太大,使得網絡文學在創作上較為短視,只滿足于為讀者講故事,無心做深入思考,因而也無法給讀者帶來深刻影響。這是網絡文學的主要局限。
無論是純文學、類型文學,還是網絡文學,要想創作出代表時代高度的高峰式作品,首要的都是突破自身局限。真正優秀的寫作既能與身處的時代建立有機聯系,又具備超越時代的力量,而這顯然需要長期的、多方面的努力。
寫作的同質化及其隱憂
張江:藝術最大的敵人是重復。當代文藝創作屢遭詬病的還有同質化問題,這個問題不僅始終沒有得到根治,甚至還有愈演愈烈之勢。一些作家藝術家熟悉了一些老套路,就以為找到了靈丹妙藥,創作時想讓讀者哭,就用這幾味,想讓觀眾笑,就用那幾味。沒有對生活的真切體驗,不用自己真實的情感感染讀者,這樣的作品難以抵達人心。
洪治綱:同質化的一個典型就是近些年頗為流行的“反腐小說”。這類小說中確實有一些優秀之作,但是,也有相當一部分作品一味沉迷于人性欲望,將權、錢、色之間的隱秘糾纏演繹得驚心動魄,甚至奉權術為人生智慧,視欲望為生命信念。在這些小說中,很多人物的人生志向,就是玩轉各種厚黑學。讀這類小說,我們會感到,不僅故事大同小異,極似早期的黑幕小說,而且敘事格調也十分平庸,無非是以“反腐”為幌子,兜售各種人玩人的“詭術”,體現了作家藝術思維的同質化傾向。
這種同質化傾向,驅使作家們將一些有違人類基本倫理的手段,盲目地奉為新的生存經驗和人性面貌,并對現實和歷史進行所謂的“藝術重構”,將人與人之間相互算計的“詭術”延伸到職場、諜戰以及宮廷故事之中,大有蔚然成風之勢。譬如,一些影響很大的職場小說傳達出來的生存倫理就是同事之間的相互設套和彼此提防,只有利益,沒有友情和信任;一些風靡一時的諜戰作品,人物表面上有政治信念在支撐,但骨子里流露的還是對各種計謀和詭術的迷戀;不少后宮題材小說所彰顯的核心內容也只是爭寵、誣陷、欺詐、復仇、獻媚等,似乎嬪妃宮女的生存法則就是玩遍各種惡俗的“詭術”。這些作品所透露出來的,已不是正常健康的人性情感,也不是被普遍遵從的倫理道德,而是爾虞我詐、彼此利用,是利己主義的表里相背、精確盤算,說穿了,就是對厚黑學的另一種演繹,折射出創作主體的價值誤區,其結果必將使讀者對人類賴以生存的良知和信念產生懷疑。
類似的同質化思維還表現在其它創作中。譬如在“底層寫作”思潮中,很多作品寫到城市中男性農民工的生存困境時,要么是性壓抑,要么是討薪困難,要么是人格受辱;寫到女性農民工時,則常常離不開身體資本化的謀生之道。似乎農民工的生存之艱、生命之痛,就這么幾種。在書寫現代都市青年生活時,也總是迷戀于兩性情感游戲和對時尚物品的追捧,審美趣味上大同小異,即宣揚一種隨遇而安、難得糊涂甚至及時行樂的生活倫理。
這種同質化的寫作,無疑消弭了作家的創新能力,也折射出作家對某些混亂的生存秩序和灰色的人性質地,有著一種不拒絕的理解、不認同的接受甚至是不內疚的合謀。
浮躁的背后是短視功利
張江:多而不精、繁而不榮,背后的原因是創作者心態浮躁。千錘百煉,才能出得好鋼;十年磨劍,才能削鐵如泥。但現在的情況卻是,沒有耐心千錘百煉,沒有毅力十年磨劍。心態的浮躁,折射的是作家藝術家對文學藝術敬畏感的消失,也暴露了作家藝術家價值觀的世俗化、平庸化。
王春林:浮躁氣氛的來源大約有三個方面。其一,我們正處于一個以“快”為突出特征的文化快餐化時代。伴隨著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愈是晚近,人類文明的演進歷程、人類生活的基本節奏,就愈是加快了步伐。快節奏的生活,必然會對置身其間的文學產生影響。尤其不能忽略的一點是網絡的出現。有了網絡,就有了平面化、快餐式的網絡閱讀與手機閱讀,專心品讀逐漸成為一件奢侈的事情。既然一切都快了起來,那文學創作為什么不可以快一些?這么一快,急功近利的問題就來了。
其二,現實經濟利益的直接刺激。這一點,與文學正處在一個以經濟為中心的市場經濟時代密切相關。一方面,必須承認市場經濟對于國家民族發展所產生的巨大作用,但與此同時,也不能忽略泛市場經濟的負面影響。在泛市場經濟的觀念下,似乎只要作品暢銷,獲得巨大的經濟利益,就是成功的創作。為了經濟利益,一些作家放低身段,只為市場寫作,其結果必然是文學的實用性、功利性大大增多,文學的精神性日漸削弱。
其三,文學獎項與選刊所造成的文學短視癥。各類文學獎項的設定,各種文學選刊的創辦,其初衷當然是為了推進文學創作的發展。但實踐中,文學獎項與各種選刊竟成了雙刃劍,一方面促進文學的發展,另一方面卻“誤導”文學的方向。所謂“誤導”,是說在很多作家心目中,干脆把文學與文學獎、文學選刊畫了等號,文學創作變成了為文學獎、文學選刊而作。很多作家的創作目標,只是滿足于被選刊選載,或者獲獎。當被選載或者獲獎成為作家創作的終極目標時,急功近利也就無法避免了。
一言以蔽之,不徹底告別文學創作的這種功利主義心態,文壇就不可能切實擺脫浮躁氛圍的困擾,也不可能創作出真正優秀的文學作品。
重要的是凝神聚氣
張江:作家藝術家的浮躁,有其客觀的誘發因素。這是事實。那么,是不是今天的社會環境就必然引發浮躁?我不這樣認為。任何一個時代,作家藝術家都要面臨各種誘惑,都行走在浮躁的邊緣。但是,每個時代都有那么一些人,能夠拒絕浮躁,凝神聚氣,潛心創作,這些人才有可能拿出精品,成為偉大的作家藝術家。
裘山山:寫出一部好作品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思想、才華、激情、閱歷,以及知識儲備。但我以為,還有一樣非常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寫作時的定力,換句話說,就是凝神聚氣的能力。
作家也是尋常人,難免會被各種欲念打擾,或者被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裹挾、淹沒。要想在寫作時凝神聚氣,在我看來首先要干凈。這個干凈包括環境和內心兩個方面。大約十多年前,我寫過一篇短文《干干凈凈寫作》,“對我來說,寫作最要緊的是干凈。房間臟亂差是斷然不行的,我肯定先收拾屋子再說;手臟也是不行的,須先洗手,然后擦上護膚霜;環境鬧也是不行的,如果窗外有清潔工鋤草,我就只好停下來,看他們工作,嗅嗅青草的香氣,等安靜了再寫。我寫作時連音樂都不放,嫌吵;心亂就更不行了,只能坐在電腦前發呆,等平靜下來再說。”十多年過去了,依然如故。
我始終習慣在熟悉的地方寫作,那就是我自己的書房。曾經我的“書房”就是個很簡陋的陽臺,僅僅可以放下一個電腦桌,但我只有坐在那里心才是定的。2008年汶川大地震,我坐在電腦前被搖晃得站不起來,但接下來的數月,除了去災區采訪,我就坐在那個地方寫作,短短兩個月寫了10萬字的采訪稿件。一進入寫作狀態,余震來襲我也沒感覺,全部心思都在稿子上。有時候我試著找一個更舒適的地方去寫,反而很難進入狀態。由此可見,這樣的干凈主要還不是指所處的環境,而是內心。如果心不凈,或不靜,就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也會精神渙散,心浮氣躁。
凝神聚氣,干干凈凈寫作,在我看來還有一層意思,就是要有一個簡單樸素的寫作目的。每每開始寫一部作品,我為自己確定的目標都是,要比上一部更好,超越自己。不去考慮印數,不去考慮改編,更不去考慮開研討會或評獎,所有作品以外的東西都不去想,只想作品本身,簡單至極。說到底,寫作就是一種摒棄一切雜念的修行。
張江:當下的中國文藝,體量巨大,隊伍龐大,形態復雜。實事求是地講,最終能跨越高原抵達高峰者,必定是少數。這關鍵的少數,將成為后世界定我們這個時代文藝高度的標尺。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只要這關鍵的少數人遠離浮躁就可以了。少數來源于多數,沒有整個行業風氣的改變,很難有少數人的脫穎而出。如果每個創作者都能力戒浮躁,勇攀高峰,雖終不能至,亦心向往之,中國文藝的品位和水準將會大大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