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寬容和浪漫(張煒)

　　比起古代，我們身邊有性格的怪人似乎少多了。有時我們也會遇到幾個特別的“怪人”，但基本上不是真性情的表露，而是故意用力的表演。違背常規的人看起來就會顯得怪異，人們往往在背地議論時會加上幾句不輕不重的譴責，比如說李白：一個身背寶劍的怪人，這個怪人如何尋仙訪道，如何能喝酒，如何花錢如流水，如何出口成誦，等等。

　　孔子所說的“性相近，習相遠”，太遠了，就成了怪人。俄羅斯作家契訶夫在《契訶夫手記》里有一句話，說“女人都喜歡一些怪人”。這是他的細微洞察，大概不是戲言。這是有一定道理的。那些循規蹈矩比較嚴肅的男子，比較“正常”的男子，往往不像“怪人”那樣更易于引人注意。當然這是一般而論，不算通則。但有鮮明外部風采和特征的男人，的確更容易受女人注意并引起她們的好奇，進而欣賞。

　　但在世俗層面上有時也會出現相反的情形。因為一般人要生活在更為現實的世界里，他們遇到一個說話一懵一懵、太有色彩和棱角的人，比如快言狂語的家伙，就會小心起來。這些人很難見容于周邊。因為人性的緣故，這種情況從古至今大概都不會有多少改變，比如今天一個機構和單位里有這樣的男子或女子，是很難被委以重任的。不過單講可欣賞性，人們又極喜歡有趣的人。比較男人，女人天性里有更多的天真氣和單純氣，她們常常有不同程度的幻想和浪漫的氣質，所以一些在生活中所謂的“不著調”的角色，她們也能諒解和包容，有時還會著迷。

　　“古怪”和“壞”有時也像某種知識學問，是有一種系統的，女人與之親密接觸才有可能進入這個系統，那時的判斷和理解也就完全不同了。這種男女之間難分難解的關系，在外人看來總是十分費解的。從這個角度講，李白這種人更容易被女人喜歡，也容易陷入愛情之中。比如他一生的四個女人當中，就有兩個前宰相的孫女，這可能并不是一種偶然的現象。以當時李白的地位而言，按世俗的價值標準判斷，這兩次婚姻都顯得有些特別。第一次他只是一個商人富家子弟，雖有一定的文名卻沒有進入官場。第二次更有些出乎意料，因為這時候的李白不僅背運，而且年齡偏大了。宗氏作為前宰相的孫女，家境好，人脈廣，弟弟還在朝為官。有人以李白是一個大詩人來解釋這兩次姻緣，說當時人們對詩人如何崇拜等等。這大概只會是一小部分理由，主要的理由，仍然還是李白的個人魅力起到了決定的作用。

　　李白有詩名，但“怪異”的名聲肯定更大。杜甫說李白“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從這一句詩來推斷，他的惡名在一個時期一個范圍內可能是不小的。當時李白加入永王李璘幕府，受牽連下獄并流放，差點當成亂臣賊子以叛逆罪處死。宗氏當年還是相當優越的：一品朝官的嫡親，兄弟在朝為官；來往的是當朝名流，如一同進廬山修道的同伴就是當朝宰相李林甫的女兒。

　　像李白這樣的人，一旦與之有過具體的接觸和深入的了解，其過人魅力也就不可抵擋了。宗氏面對一個走向末路的困頓書生，一個有過三次婚姻的大齡男人，要做出以身相許的決定肯定也不容易。這里面一定有許多理由，其中最大的一個莫過于愛情本身了。在愛情面前，在喜悅和傾心面前，其他的也就不算什么了。要說財富和官職，這些東西宰相的孫女一概都見過，唯一感到新異和稀罕之物，大概就是逼人的才華了。這才是天下真正的無價之寶。她的目光極為突出和非凡，她當然是對的。

　　李白與宗氏確實有感情，為她寫了不少詩，如《秋蒲寄內》《在潯陽非所寄內》《南流夜郎寄內》《別內赴征三首》等。宗氏等女子的趣味并非一般精明世俗女子可比，往往有著特別的我行我素的愛情，有特立獨行的精神。在衣食無憂的前提下，她們的向往是十分特異的，希望追求更高更遠的大體驗和大實踐。比如和李白生活在一起，不是需要相當大的勇氣嗎？比如和一兩個人離開繁華的官宦之家，到廬山這樣的地方去修道，作為一個女子來說不是足夠離奇了嗎？像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像宗氏和宰相李林甫的女兒，她們都是長期專于修道的人，而不是圖一時的新鮮和刺激。

　　李白在和宗氏結婚后不久也到廬山去了，兩人志同道合，傾心修道。這該是另一種理想的生活，因為李白以前的許多精力都花在訪道求仙這類事情上了，如今能和妻子一起潛入山中，也該是人生的大機遇大快樂了。可惜他仍然跳動著一顆儒家的入世之心，這顆心還相當活躍，太渴望建功立業了。于是當有人來勸說他加入永王李璘的隊伍，一掃胡人平定天下時，他再也坐不住了。記載中宗氏對此很不情愿，但李白還是拗著性子離開了。從宗氏這個角度想一下看，剛找了一個如此可愛的男人，剛隱到大山里修道，做伴的還有當朝宰相李林甫的女兒，顯然是最幸福的一段人生。可是李白還是走開了，結果釀成了一生中最大的磨難——被捕和流放。

　　說到李白晚年的這次大不幸，還要好好感謝這位賢妻：宗氏和弟弟動用了朝中的人脈關系全力搭救，結果最終使李白獲得自由，并且產生了那篇千古絕唱：“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