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中國作協派三人組成的代表團去日本訪問,杜宣為團長,我為成員之一。去之前,一位“發小”跟我說:“你不是喜歡《上海屋檐下》嗎?嘿!記得那劇情嗎?一位革命者把妻子托付給朋友,幾年后回來找妻子,發現妻子已經跟那朋友同居了!”我當然記得那個話劇,我上中學的時候,中國青年藝術劇院演出過,那是部群戲,但革命者、其妻、其友確實是其中最勾人思緒的三個角色,都是好人,都不得已,最后革命者為了成全另二位,悄然離去。但那是夏衍編的劇,“發小”提它作甚呢?“發小”就告訴我:“那就是用杜宣跟趙丹他們的事情編的!”當時我竟信以為真。后來,查了資料,才知道夏衍那個劇本早在1937年就寫出了,趙丹1939年去新疆以前還在重慶演過這部戲。“發小”的說法雖然不對,但對于趙丹來說,確實也是“一戲成讖”,他和兩位朋友1939年夏去往新疆,本以為可以在那里開辟新的戲劇天地,不曾想卻被盤踞新疆的軍閥盛世才投入監獄五年,他的妻子葉露茜曾去新疆找他,聽到的消息是他已被處決,悲痛欲絕,回到上海后,得到杜宣的慰藉照顧,后來結為夫妻。趙丹獲救后回到上海,屋檐下呈現的狀況正和他演過的那出戲一樣,“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信然!作協通知我隨杜宣去日本前,我與趙丹、黃宗英伉儷已經熟稔,但還沒有見到過杜宣,覺得他很神秘。覺得他神秘的另一原因,是上中學時看過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演出的話劇《難忘的歲月》,編劇正是杜宣,劇中有一場是上海地下工作者在咖啡館接頭,舞臺裝置在大背景前使用滑軌移出了一家咖啡館剖面,給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那時候就知道杜宣的這部戲是根據他的親身體驗編寫的。革命者也出入咖啡館呀!
終于見到杜宣了。跟他密切接觸后,神秘感沒有消失,反倒增加了。那一年我不滿四十歲,杜宣卻已經六十七歲了。我之前也見過一些老革命,包括老一輩的革命作家,他們身上,都煥發出一種令我尊敬的土氣,其中一位多年在根據地的老作家就跟我說過,他很怕作協派他出國,因為他不喜歡穿西裝,更怕系領帶。但是杜宣呢,他的革命資歷,比說那話的作家還早幾年,呈現在我眼前,卻是一身極為合體的西服革履,系很精致的領帶,頭戴法蘭西帽,玳瑁框眼鏡,手里捏好大一個煙斗,他渾身的色調,以暗藍為主,分幾個層次,都屬于中間過渡色,毫不招搖,卻透著高雅。我為出國,開出介紹信,到當時很有名的華都服裝店定制了西裝,又備置了色彩鮮艷的條紋領帶,穿上了厚重的新皮鞋,前面提到的那位“發小”見到,驚呼:“洋得可以呀!”但是站到杜宣邊上,我立馬就意識到,自己其實還是土得掉渣。
作協那時為什么派杜宣這位老將出馬?是因為那次日本的邀請方,不是一貫跟中國友好的左派團體,而是文藝春秋社。文藝春秋社后來又有變化,但1978年10月鄧小平訪問日本,回國不久就有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正式開啟了改革開放的航程,到1981年春,中國的新局面已然燦然呈現,文藝春秋社感到再不能對中國文藝界采取漠然態度,便主動派員到中國與作協接觸,最后發出邀請,作協也就派團出訪。杜宣作為“老外事”,經驗豐富,善于應對,領到任務,當仁不讓,我們隨他前往,也就有了主心骨。
飛到東京,到新大谷酒店,先到大堂吧等候分發客房鑰匙,邀請方問是否喝點飲料?杜宣先點頭。然后,杜宣檢視飲料單,推薦幾樣讓我和林紹剛選擇,最后他要的咖啡,我們要的果汁。從那一刻起,我覺得杜宣就在身教,昭示我們什么是不卑不亢。那是我頭一回到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頭一回置身在那么富麗堂皇的高檔酒店大堂,記得大面積的落地玻璃窗外,是日式園林,人造瀑布與朱紅拱橋令我目眩,看到杜宣一派氣定神閑,我也就絕不驚驚咋咋,只慢呷果汁,暗中觀察種種對我而言是初見乍識的陌生細節。那次我們除了到文藝春秋社本部作客,還去著名的日本作家松本清張家中作客,會見了井上靖、陳舜臣、有吉佐和子、司馬遼太郎等作家,在東京觀看了歌舞伎,在京都見到了藝伎……杜宣引領我們柔和幽默地向日方介紹改革開放初見成效的中國新貌,特別是文學藝術方面的復蘇與蓬勃生機。我是從那時候才懂得,作家的書不是印得越多越光榮,暢銷書作家并非一種褒稱,松本清張的書非常暢銷,他用那些版稅造出的別墅宏大而精致,但是他強調自己是得過日本純文學大獎(芥川龍之介獎)的,以那個為榮。有吉佐和子聽說她那本寫日本老齡化危機的長篇小說《恍惚的人》在中國一版印了5萬還要再加印5萬,竟然把桌子一拍,滿臉濺朱:“誰讓你們印那么多的?”她是覺得把她那樣一個純文學作家混同為暢銷書作家了,因而憤怒。我和杜宣獨處時,告訴他我對此很是驚詫,他就告訴我,出訪,就是要多知道些這類的“文化風俗”,以為我們發展自己文化的參照。
在一次與日本文化人的交談中,我隨機引用了兩句唐詩“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又提到更早的關于簫史、弄玉的典故,日方表示沒想到中國青年作家還有這般的古典文化學養,其實那都是我少年時代受家庭熏陶記住的,經歷了十年的文化斷裂,這些東西已經推壓到意識的最邊緣了,那天不過是因為話題涉及到揚州和吹簫,我偶然憶起,隨意道出的。事后杜宣表揚我,說收到改變日方某些人偏見的效果,鼓勵我更好地從民族傳統文化中汲取營養,又敦促我學習外語,我發現他既能說日語也能說英語,后來知道他年輕時在日本上過大學,回來在上海洋場從事地下工作,1949年以后又長期搞對外文化交流,西服革履、法蘭西帽、煙斗咖啡、英日口語,都是革命工作的需要。他對我也有批評。一次在參觀名勝古跡期間,到一家比較樸素的餐館就餐,那餐館的菜式只有兩種,翻譯林美由子小姐問我:“您想吃雞,還是魚?”我隨口應道:“吃雞吧!”杜宣就微笑糾正我:“不能這樣說話啊,你應該說:吃雞。或者說:我想吃雞肉。”我頓時臉上發燒。那以后,無論外事內事,我都注意不要隨口爆出粗鄙的語音來。
那次隨杜宣訪日,于我來說,大長見識,印象深刻。但是就杜宣而言,不過是他繁多綜錯的涉外活動中小小不言的一次罷了。回來以后,我把日方拍攝洗印出的一厚摞彩色照片拿給文首提到的那位“發小”看,那時候中國還很少有彩色照片,他說:“哇,這么多,你就不怕折福呀!”又挑出一些有杜宣出鏡的照片指點著說:“學著點!瞅瞅人家,一招一式,總透著那么瀟灑倜儻!”他對杜宣產生了興趣,后來買杜宣的書看,把報刊上記者采訪杜宣的問答轉述給我聽,說杜宣告訴記者,他信仰共產主義,他從事地下工作時,隨時準備著犧牲,他的一些戰友就犧牲了,但是他在那樣險惡的環境里并沒有被敵人逮捕過,不過他在那斷裂的十年里,倒坐了好幾年監獄,被冤屈囚禁,并沒有讓他喪失信仰,他樂觀地迎來了改革開放。我在隨杜宣訪日時,沒有跟他談及過信仰,但是我感覺他是一個真誠的人。在1978至1988那十年里,我接觸到不少杜宣那一代的老革命,有未脫土氣的,也有他那樣頗為洋氣的,他們的信仰,概括起來,就是要先改革開放,奔現代化,實現共同富裕的社會主義,并相信經過一代再一代人的努力,最后實現人類大同,那也就是共產主義。他們的思維邏輯是清晰的,言行基本是一致的。
直到1994年,我才再次與杜宣見面。1993年,我的長篇小說《四牌樓》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很幸運的是,第二年我就憑此獲得了上海優秀長篇小說的獎項,在頒獎活動中,我和一些上海老作家坐在一桌,身邊正好就是杜宣,他對我非常親熱,雖然我們都沒有談及十三年前一起訪日的事,但他對我是以老相識相待的,那一年他已經八十歲了,看上去卻并不顯老,依然是西服革履、法蘭西帽、玳瑁框眼鏡、手握大煙斗,我說他一點沒變化,他笑著舉舉煙斗,說:“這就是變化,完全是道具,不再填煙絲了!”我說從雜志上看到他的劇本《彼岸》,可惜這戲只在上海演,北京看不到,他說:“自己就不滿意。力不從心了。”他說訪日回國后才看到我1980年發表的中篇小說《如意》,回來又看到改編的電影,這次又看到長篇小說《四牌樓》,鼓勵我說:“人道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的題中之義。悲憫情懷很可貴,是共同富裕的推動力。”我告訴他因為又去過歐洲和美國,學會喝咖啡了,他就說:“我家里有好咖啡,你來,我請你喝我自磨的咖啡。”我好高興,跟他說:“我一定去,我還有問題要請教您啦!”
但是,那次在上海,因為未曾預料到的原因,我沒能去成他家。有上海的朋友告訴我,兩年前葉露茜去世了,杜宣多少有些消沉,常常在淮海路踽踽獨行,走累了,便到一家牽動他無數回憶的咖啡廳,點一杯卡布奇諾,一份提拉米蘇,默默地坐在一隅享用。離開上海的時候,我想,反正上海常去,總有機會喝到杜宣親磨咖啡的。沒曾想到,2004年傳來他仙去的消息。杜宣欠我一杯咖啡。如果我能喝到那杯咖啡,我會向他提出什么問題呢?我想問的是:從西服革履人類共享這一點,是否可以悟出更多的道理來呢?
2015年5月21日綠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