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忠犬八公》,每個觀眾都被那條秋田犬在澀谷站前等待了10年的畫面,弄得喉頭哽咽;路易·西霍尤斯執導的《海豚灣》記錄了太地町的漁民捕殺海豚,為龐大利益而起的屠殺,讓人心里發顫;讀劉慶邦的《瓊斯》,當老太太放棄了愛犬瓊斯、央求開出租車的鄰居把瓊斯拉到郊外的野地里去,隨著瓊斯被汽車甩遠,人那一顆善良的心也被丟棄了。看到這些畫面,我在想——讓我親歷現場,我會做什么。
它們太熱切地捕捉著人類的友誼。它們總以為,在我們身邊,前途一定光明。它們把人當成比同類還知心的群體,它們因為人而有了著落、而幸福得很放肆。
你帶它們去看風景,它們的眼角余光會發亮。你為它們泡一杯牛奶、再為它們準備一個奶嘴,它們會把你當成自己的母親一般聚精會神地看你聽你愛你。你儼然一副能聽懂它們語言的態勢,去詢問哪里發癢、哪里胖了瘦了,它們會手腳并用地把答案“說”出來。它們在成長過程中一點一滴地感受著你,生命中最高的智慧幾乎是運用在了記你為它取的小名上。這是一種回饋,也是一種機會吧,它們多難得才能溫暖到你、牽掛上你。
年前,我們一行人到小鄉村看民俗表演。趕去的路上,看到一戶人家用鐵鏈拴著一只小獼猴。主人是個四五十歲的男人,有鄉下人特有的直爽。我們問他小猴多大了,他說5個月大。又問它是怎么來的,他說不是抓來的,是撿來的。他給我們解釋,等到它長得這么大這么機靈,根本就抓不住它。它剛出生,被獼猴媽媽弄丟了,掉在石頭縫里。問題又源源不斷了:它是公的還是母的?它吃什么?它聽得懂人說話嗎?它會模仿人的動作嗎?它要拴到什么時候才能放開來養呢?它媽媽來找過它嗎?它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是想表達什么呢?它總要配對吧,它的壽命有多長呢?它為什么這么好動、幾乎是一刻也停不下來呢?小獼猴的主人耐心地一一回答了,他還聊到,日后把它放回到山里去交配,對比和人一起的生活,不知它會不會覺得深山里冷清。
來看民俗表演的人,匆匆地走過這只小獼猴,偶爾也有人表現出和我們一樣的興趣,但是他們多半是忙碌地走了。
好好的一個年里,有吃不完的飯局、交不完的朋友、做不完的事情,這小猴子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對人來說是多么微不足道。而這眼睛圓滾滾的小猴子,看著絡繹不絕的身影,使勁兒地表現著,真誠地笑著,就差不會和人談心了。因為人們不能完全理解它,它時而頹然地凝望一會兒,時而無法遏制地蹦著跳著。
我們無法懂它,并且我們也總在猶豫要不要去懂它。很多人都怕自己在它身邊逗留太久,被笑話說是日子過得太閑。有一群人走過,打趣地說,摸摸腦袋有什么用,和它耍一會兒就算認識了嗎,它又沒有電話號碼又不能加微信。可是,它在笑呢。它的笑,難道不足以使人留戀、使人駐足?它目送著一個又一個離去的背影,竟然用手心拍打自己的額頭,自我反省似的責怪自己。我不知道它是跟誰學到的友好,或是佛教里說的上輩子的修行。它笑得很慷慨、很鄭重、很勇敢、很堅持。
到最后,我準備離開,我不敢看它的眼睛。同行的人叫我不要自作多情,說它是只猴子,你再陪它一會兒,再陪一會兒,然后呢,陪一輩子嗎?我牽牽它細小的手指,它把手縮回去又伸過來,做游戲一般地反復。我放下它的手,離開。它充滿的笑意,一下子靜了。它心碎了嗎?它委屈了嗎?它輕輕地叫了幾聲,我其實聽懂了它的話——你一定是要走的,我是想問一下你還回來嗎?你要去看村西的民俗表演了嗎?在那么多燈籠、花鼓、老人和孩子之中,你會思念一下我嗎?
新年的民俗演出結束了,我們返回時再去看小獼猴,它已經被主人帶著那根鐵鏈和那塊厚石板,到廚房里去了。我去拉它的手,可是這次它不準許我拉了。它笑得很調皮,薄薄的臉皮笑得滿是皺紋。它默默望了我一眼,垂下眼,像聽話的小學生。它不肯把這分別當作一個讓自己寂寞的理由。它對人類心懷景仰過,但那種迷戀和依靠也逐漸在消失和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