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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種語言文字的“媽媽 我愛你” 資料圖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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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一所小學的學生在“學好母語,用好母語”主題班會上朗讀 資料圖片 |
●每一種語言都連接著一種文化,通向一種共同的記憶。文化有著自己的基因,被封存在作為載體和符號的特有的語言中。
●每一種語言的子民們,在自己母語的河流中,泅渡,俯仰,沉醉,吟詠,創造出燦爛的文化,并經由翻譯傳播,成為說著不同語言的人們共同的精神財富。
●熱愛母語,熱愛來自母親的舌尖上的聲音,應該被視為是一個人的職責,他的倫理的基點。他可以走向天高地闊,但母語是他的出發地,是他不斷向前伸延的生命坐標軸線上,那一處不變的原點。
一
少年時代的伙伴自大洋彼岸歸來探親,多年未見了,把盞竟夜長談。他上世紀80年代中期自復旦大學本科畢業后即赴美,近三十年過去,英語的流 利程度不在母語之下。我們聊到故鄉種種情形,特別談到了家鄉方言,并長時間固定在此一話題上。興之所至,后來兩人干脆用家鄉話談起來。畢竟如今說方言的時 候不多,聊天中對個別語詞一時感到生疏遲疑時,我就改用普通話,而對方更是習慣性地時常冒出一兩句英語。
當時倘若有外人在場,一定會覺得這個情景頗為怪異。
故鄉在冀東南平原,方言中有很多生動傳神的地方。譬如表示時間的詞匯,中午叫作“晌午”,上午便是“頭晌”,下午就成了“過晌”,傍晚則叫 作“擦黑”。表示動作的,滑行叫“出溜”,整理叫“拾掇”,“我去某某家扒個頭”說的是不會待上很久,很快就離開,仿佛只是到人家門口探一下頭。對某件事 情感到不舒服是“膩味”“硌應”,說一個人莽撞是“毛躁”,不爽快是“磨嘰”,不靠譜是“不著調”,講話夸大其詞或不得要領是“瞎扯扯”“胡咧咧”,辦事 沒頭緒是“著三不著兩”。還有一些讀音,難以找到對應的字詞,暫且不談。
本來以為這么多年不使用,很多方言都已忘記,不料卻在此時鮮明地復活了。恍惚中,甚至憶起了聽到這些話時的具體情境,眼前浮現出了說話人的 模樣。這個詞,最早是聽已經故去幾十年的奶奶說的;那句話,出自耄耋之年的姑姑之口;那個說法,來自村子里一個倔犟的孤身老頭……
友人感慨:真過癮,今天晚上說的家鄉話比過去多少年中加在一起都多。
因為這個話題,很自然地聯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一個場合。一個短期的培訓班上,來自不同省份的學員,在一次聯歡活動中,分別用各自家鄉的方言, 描述某個動作、情感、狀態。吳越方言的溫軟柔媚,東北方言的幽默親和,陜西方言的古雅樸拙,湖北方言的硬朗霸氣,巴蜀方言的豁達諧謔……觀眾兼表演者們樂 得前仰后合,笑聲一波波響起。
這真是一次難得的體驗。語言通常是作為思維的工具,描繪具體的對象、客體,比如人物、事件、風景,也表達對于世界、對于生活的觀念和看法,而本身卻很少作為被打量被分析的目標。但一當語言成為目標時,你就會發現,原來它就蘊藏了那樣豐富的美,那樣奇異的魅力。
就仿佛人的一雙眼睛,通常是用來發現外界萬物之美的,但當它本身成為藝術描繪的對象時,也成就了眾多名作。達·芬奇的《蒙娜麗莎》、羅中立 的《父親》,其非凡的魅力、深刻的內涵,離不開對眼睛的出色描繪。前者,神秘的笑容里,似乎有幾分隱約的揶揄,幾分曖昧的期許,指向的是怎樣的人生謎語; 后者,被歲月風霜嚴酷地雕刻過的臉膛上,凄楚和迷茫的眼神后面,又藏著什么樣的卑微的懇求?
光線照射之處,事物明亮而生動。
語言,就是那一道道投射向生活的光束,有著繁復搖曳的色譜和波長。
二
對語言的命名,也如同語言本身一般豐富多姿。
法國哲學家薩特曾將語言比作“觸角”和“眼鏡”。憑借著它,我們觸摸事物,觀察生活,和存在建立起真切而堅實的關系。世界在語言中顯現,就仿佛白日在晨曦中降臨,就仿佛風暴在云朵中積聚,就仿佛一滴墨汁在宣紙上慢慢地洇開,化為一只蝌蚪,一片花瓣,一粒石子。
語言當然首先是為了表達和交流,但在這種工具性質的功能之上,更是別有一種自足的、豐富的、博大而精微的美。
深入感受并準確地欣賞這種美,是需要條件的。在一種語言中浸潤得深入長久,才有資格進入它的內部,感知它的種種微妙和玄奧,那些羽毛上的光色一樣的波動,青瓷上的釉彩一般的韻味。
而幾乎只有母語,我們從牙牙學語時就親吻的語言,才應允我們做到這一點。
關于母語,英文里的一個說法,最有情感溫度,也最能準確地貼近本質:mother tongue,直譯就是“媽媽的舌頭”。從媽媽舌頭上發 出的聲音,是生命降臨時聽到的最初的聲音,浸潤著愛的聲音。多么深邃動人的詩意!在母語的呼喚、吟唱和誦讀中,我們張開眼睛,看到萬物,理解生活,認識生 命。
詩作為濃縮提煉過的語言,是語言的極致。它可以作為標尺,衡量一個人對一種語言熟悉和理解的程度。“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 坍了”,說的是世事滄桑,人生無常。“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說的是心緒流轉,昨日迢遙。沒有歷史文化為之打底,沒有人 生經歷作為鋪墊,就難以深入地感受和理解其間的沉痛和哀傷,無奈和迷茫。它們宜于意會,難以言傳。
對于母語的異鄉人,他時常會在哪里遇到一道屏障。認識一個法國人,漢語說得流利,一直自我感覺良好,但有一次卻意識到了自己的匱乏。那是聽 一場相聲,逗哏的一方調侃捧哏者,說他妻子的名字叫“潘金蓮”。他無法明白,一個名字為什么引來了一片笑聲。他倒是聽說過中國古代有一部文學名著《金瓶 梅》,但沒有讀過。
流傳的手機短信段子,所謂外國人的漢語六級考試題,讓人忍俊不禁:成為大齡未婚女的原因,“開始喜歡一個人,后來喜歡一個人”。前后有什么 區別?不管這是不是杜撰,確實,前后完全相同的字句中,意思卻大不相同。而發現這種歧異,從句讀、節奏中獲得細致入微的理解,需要的是文化的潛移默化的熏 陶。
這些精微細膩的地方,無法準確地轉換到另一種語言中,所以作家張承志很多年前就宣稱“美文不可譯”。
顯然,這一類的隔膜已經不僅僅限于語言本身了,而是屬于文化的間隔和分野。
每一種語言都連接著一種文化,通向一種共同的記憶。文化有著自己的基因,被封存在作為載體和符號的特有的語言中。仿佛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中,阿里巴巴的山洞里,藏著稀世的珍寶。
三
“芝麻開門吧!”咒語念起,山洞石門訇然敞開,堆積的珠寶浮光躍彩。
但洞察和把握一種語言的奧秘,不需要咒語。時間是最重要的條件。在一種語言中沉浸得足夠久了,自然就會了解其精妙。有如窖藏老酒,被時光層 層堆疊,然后醇香。瓜熟蒂落,風生水起,到了一定的時候,語言中的神秘和魅惑,次第顯影。音調的升降平仄中,筆畫的橫豎撇捺里,有花朵搖曳的姿態,水波被 風吹拂出的紋路,陽光下明媚的笑容,暗夜里隱忍的啜泣。
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這只能是母語。只有母語,才有這樣的魅力和魄力,承擔和覆蓋。孩童時的咿呀聲里有它,臨終前的喃喃聲中也有它。日升月 落,春秋代序;晝夜不舍的流水,亙古沉默的荒野;鷹隼呼嘯著射向天空,羊群蠕動成地上的云團;一顆從眼角滑落的淚珠有怎樣的哀怨,一聲自喉嚨迸發的吶喊有 怎樣的憤懣。一切,都被母語捕捉和綰結,表達和訴說。
當然,在這種幾乎是天賦的能力之上,要更好地理解語言的妙處,更要有一顆熱愛的心。要像屠格涅夫對待母語俄語那樣的深情款款——“在疑惑不 安的日子里,在痛苦地思念著我的祖國的命運的日子里,給我鼓舞和支持的,只有你啊,偉大的,有力的,真實的,自由的俄羅斯語言!”每種語言都有自己的美。 它的質樸或深奧、明亮或幽暗、靈動或凝重,折射著這種語言所負載的文化的特質。在語言中安身立命的作家,無疑對這種美有著最敏銳的感知。
有了這樣的情感,一定會被顯克維支的《燈塔看守人》深深打動。一位年逾七旬的波蘭老人,流浪異鄉四十多年后,在南美巴拿馬的一個孤島上,找 到一份看守燈塔的工作,生活得以安頓,余生有望平穩。但有一天,他收到了在紐約的波蘭僑會寄來的一冊波蘭大詩人密茨凱維奇的詩篇。相違已久的祖國的語言令 他激動和沉醉,鄉愁如同海面上的波濤洶涌來襲。那一夜,他竟然第一次忘記了按時點亮燈塔,碰巧有一艘船不幸失事,他因而被解職。他重新漂泊,隨身攜帶的只 有那本詩集。他并沒有過分沮喪,因為有了這冊詩集。詩集喚醒他的懷念,也給了他慰藉。
只有這樣,時時懷著一種熱愛、虔敬和信仰,才會真切確鑿地感受到母語的美和力量。
滅絕一個民族,必須要從剝奪它的語言開始。因為語言連接維系的,是這個民族的歷史與記憶。而守護語言,也就是捍衛一個民族的尊嚴,傳遞一種 文化的基因。歷史上猶太人曾備受歧視和排斥,顛沛流離長達數十個世紀,只因為頑強地保留了自己的語言和文化,才有了一脈薪火相繼的堅韌延續。仿佛古詩中的 離離原上草,野火燒不盡,只緣瘡痍滿目焦土無邊之下,生命的根系依然葳蕤。
風靡一時的美國長篇歷史小說《根》,也描繪了捍衛母語的悲壯。小說中,被從西非大陸劫掠販賣到新大陸的主人公,在南方種植園中牛馬般辛苦勞 作的黑人奴隸,一次次逃亡都被捉回,寧肯被打得皮開肉綻,也不愿接受白人農場主給他起的名字,而堅持擁有自己種族的語言的名字——“昆塔”。這個名字背 后,晃動著他的非洲祖先們黝黑的面孔,和祖國岡比亞的河流上蕩漾的晨霧——獨木舟劃破了靜謐,驚醒了兩岸森林里的野豬和狒狒,樹冠間百鳥鳴囀,蒼鷺一排排 飛掠過寬闊的河面。
不能不說的是,我驕傲于自己的母語漢語的強大的生命力。五千年的漫長歷史,災禍連綿,兵燹不絕,而一個個方塊漢字,就是一塊塊磚石,當它們 排列銜接時,便仿佛壘砌了一個廣闊而堅固的壁壘,牢牢守衛了一種古老的文化,庇護了一代代呼吸沐浴著它的氣息的億兆的靈魂,也讓一撥撥的異族入侵者,最終 在它的深厚博大面前,俯首歸順,心甘情愿。
但更多的民族,卻不幸成了反面的印證。先之以語言滅絕,繼之以文化湮沒,終之以民族消亡。馬克思曾經指出,語言是一個民族中最穩定的因素。 作為文化的載體和組成部分,一個民族的語言一旦消失,整個民族也就難以擺脫被滅亡的命運。澳洲土著,美洲印第安人,曾經是兩個大陸的長久的主人。隨著歐洲 殖民者的到來,短短一個世紀間,被大肆剿滅的不僅是他們的肉體,還有他們的文化。各自有數以百計的語言湮沒無存,不復傳承。當年他們雄健馳騁的身影,只能 通過縹緲的傳說和依稀的遺跡,通過今天少量的保留地中零星的記載,加以想象性的再現。
那些土著人的后裔,膚色相貌和祖先并無二致,一張口卻是流利的英語。英語已然成為他們的母語。肉身攜帶了種族的生物基因,但文化的缺失卻讓他們成了無根的人。
這樣的人,行走在人群中,面目模糊,身份曖昧,仿佛一道飄忽的影子。
四
童年在農村度過。記事不久的年齡,有一年夏天,大人在睡午覺,我獨自走出屋門到外面玩,追著一只蹦蹦跳跳的兔子,不小心走遠了,一直走進村 外一片茂密的樹林中,迷路了,害怕得大哭。但四周沒有人聽到,只好在林子里亂走。過了好久,終于從樹干的縫隙間,望見了村頭一戶人家的屋檐。
一顆懸空的心倏地落地了。
對于長期漂泊在外的人,母語熟悉的音調,帶給他的正應該是這樣的一種返歸家園之感。一個漢語的子民,寄居他鄉,母語便是故鄉的方言土語;置 身異國,母語便是方塊的中文漢字。這或許有違定義的嚴謹,卻連接了內心的真實。“官秩加身應謬得,鄉音到耳是真歸”(明·高啟《歸吳至楓橋》),故鄉的語 言,母語的最為具體直觀的形式,甚至關聯到了存在的確鑿感。
語言阻隔的尷尬,在特定的環境中,會演化成為一種切膚的痛感。在紐約皇后區法拉盛(Flushing)的路邊小公園里,一位來探親的福建老 人,看著腳下的鴿子在蹦跳覓食,神態落寞。他感慨梁園雖好,語言不通,想去曼哈頓看看,只能等在華爾街上班的兒子抽出時間。他還算不錯的,畢竟這里有不少 處境相似的華人,彼此間可以用母語交談。而我的一位鄰居,去國三月,寂寞即迅速地升級為難忍的焦灼。他退休后到美國中部一個小城的女兒家小住。方圓數里的 數十住戶中,只有他們一家華人。沒有人可與交談,看不懂電視,歸去來兮的念頭,從時時來襲,到揮之不去。藍天白云,樹木蒼翠,清新的空氣,深沉的靜謐,一 切都是那么符合他的期待。但僅僅因為語言,這一切都大打折扣。
一種通常被視作天經地義的狀態,此刻,卻成為構成幸福的關鍵因素。
這樣的遭遇,常常不期然而然地通向那種罕見的時刻,啟示的時刻,獲得神諭的時刻。一個人和母語的關系,在那一刻獲得了深刻而準確的揭橥:因 為時時相與,反而熟視無睹。就像對于一尾悠然游弋的魚兒,水的環抱和裹挾是自然而然的,不需要去意識和詰問的。但一當因某種緣故離開了那個環境,就會感受 到置身盛夏沙漠中般的窒息。被拘禁于全然陌生的語言中,一個人也仿佛涸轍之鮒,最渴望母語的濡沫。那親切的音節聲調,是一股直透心底的清涼水流。
今天這個時代,全球化籠天下為一體,交流便捷,信息通暢,但語言反而更加凸顯了強勢與弱勢的差異。英語、德語、法語、日語……商業往來,貿 易開展,國際事務,它們是不可或缺的媒介。乃至職位招聘、職稱評審,也常常需要跨過它們的門檻。語言霸權的背后,折射的是曾經的榮耀或者當下的實力。但對 于絕大多數母語是其他語言的人,它們永遠只是工具。他無法深入感知它的溫度質地,它的取譬設喻,它的言外之旨,它的正話反說或者明揚暗抑。這一切,一個人 只能從母語中獲得。哪一句話會使心跳驟然加快,什么樣的訴說能讓淚水漣漣流淌?答案深藏在和母語的契約里。
就這一點而言,世界毋庸置疑地公平。每一種語言的子民們,在自己母語的河流中,泅渡,游憩,俯仰,沉醉,吟詠,創造出燦爛的文化,并經由翻 譯傳播,成為說著不同語言的人們共同的精神財富。以詩歌為證,《魯拜集》中波斯大詩人伽亞謨及時行樂的詠嘆,和《古詩十九首》里漢代中國人生命短暫的感 喟,貫穿了相通的哲學追問;中世紀的意大利,彼特拉克對心上人勞拉的十四行詩傾訴,和晚唐洛陽城里,李商隱寫給不知名戀人的無題七律,或者雋永清新,或者 宛轉迷離,各有一種入骨的纏綿。讓不同的語言彼此尊重,在交流中使各自的美質得到彰顯和分享。
但所有這些,并不妨礙這一點——熱愛母語,熱愛來自母親的舌尖上的聲音,應該被視為是一個人的職責,他的倫理的基點。他可以走向天高地闊,但母語是他的出發地,是他不斷向前伸延的生命坐標軸線上,那一處不變的原點。
愛我們的母語吧。像珍愛戀人一樣呵護它,像珍惜鉆石一樣擦亮它,讓它更好地訴說我們的悲歡,表達我們的向往。
就像我的一位詩人朋友所寫的那樣:
在母語的屋檐下,
我們誕生和成長,愛戀和夢想。
在母語的蔭庇中,
我們的生命綿延,幸福閃亮。
(作者為本報高級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