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人別墅
張秋林是江西二十一世紀出版社的社長,兒童文學界資深出版人,也是我認識了三十年的老友。
前幾天秋林發來短信,告訴我一個消息:二十一世紀出版社馬上變身為國內第一家法人實體的少兒出版集團,讓朋友們寫些相關的紀念文章,于是我想起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出席秋林主辦的“新潮兒童文學叢書”編委會的兩件趣事。第一件事關于名人別墅。
初住林彪別墅(當時它屬于部隊一所療養院)是一個霧蒙蒙的早晨。住定,左右一看,發現這房子構造特殊,三間連為一體的正屋,依次為林彪、葉群、秘書之寓,床很大,大到能翻跟斗,衛生間更大,流水嘩嘩,不知當時怎么處置這討厭的水聲。剩下的是警衛、門衛的偏屋,還有一間能當舞廳的會議室。這幢別墅,起碼擁有十間房子。
三間大屋住了三個北京來的兒童文學作家。我住里屋,中間是夏有志,一個快樂的小說家,再外間是曹文軒,北京大學的學者型作家,蘇北鄉村成長起來的才子。住下之后,感覺到了諸多不妙。先是曹文軒連連做怪夢,他的床前立著一尊一人高的氧氣瓶,這使他每夜都夢見位戴口罩的白衣女郎神秘來訪,也不說話,只默立床頭,真嚇人。
文軒決定不住這名人別墅,他堅決地搬遷到人多熱鬧的另一幢所在。夏有志為了表示自己的友誼,也一搬了之。他沒提怪夢,但他大講鬼故事,講故事時太投入,便極有可能是自己嚇住了自己。
兩位伙伴戰略大轉移,偌大的三間空屋只剩我一人,因為自詡陽氣盛,不好撤退,只好硬著頭皮住定。子夜入睡,渾身涼颼颼的,雖未有曹文軒的好運道,卻碰到另一種麻煩:參觀者。
先是一天早晨,我還沒起床,就聽見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房門被猛一下推開,一群陌生人涌入。我惱怒地問是怎么回事,領頭人一擺手,說沒啥沒啥,我領朋友來看看林彪住過的房子,你睡你睡。
這是療養所一位負責人,敢情他像一位大收藏家顯示自己的收藏般領人參觀,游人們驚奇地東張西望、南摸北碰,把名人別墅中所謂的林彪臥室瀏覽一遍,對于睡在床上的我這個人的存在反倒不介意了。
這是我平生遇到的最古怪最尷尬的場面之一。由于不知道怎么解脫,只好蒙頭大睡,權當做刮來一陣邪風。
第二次參觀的時間換在了中午。
午睡正酣,又被一群游人驚醒,眼前照例是療養所負責人充滿歉意的臉,這臉的后面是無數雙一驚一乍的瞳孔,以及很快就鄙夷和不以為然的議論。
名人別墅,也不過如此嘛!嘁……
值得一提的是那幾天游覽頗盡興,到得晚上,沒有別的娛樂活動,大家就在一起唱歌。會什么唱什么,唱得聲嘶力竭熱情洋溢,恨不得唱垮了五老峰唱干了鄱陽湖。我們唱歌一半為了宣泄,另一半為了鬼故事的恐嚇。廬山是具有神秘磁場的所在,鬼故事分外地多。譬如一位女護士就認真地告訴我們,就在這幢別墅拐彎的臺階上,坐著一個白衣女郎,常常在午夜出現,一閃就消失,而且她還親眼見過多次……由此聯想起曹文軒的怪夢,大伙更感到廬山幽深古奧,名人別墅的怪異奇特來。為了扼制這種彌漫于每個人心靈中的恐怖的霧氣,只好唱歌。
唱什么歌?毛主席語錄歌,最辟邪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雄壯能驅趕幽怨;唱革命樣板戲選段,“想當年,老子的隊伍才開張”,“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字不正腔不圓,但唱詞絕對精確,充滿陽剛之氣。
唱到最后,實在沒的可唱了,不知是誰起了頭,竟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一唱百和,整齊之極。唱罷,突然憶及這歌子流行的背景,原來與這名人別墅的主人大有關系,于是噤聲,不再吼叫,悄悄地回到各自的房間,一宿無話。
廬山名人別墅極多,我們住過的這一幢,據說——僅僅是據說,廬山會議時林彪確實住過幾天,那幾乎是三十年前的往事,還留給后人們這么多神神秘秘的故事,可見名人效應是何等地強烈。
以后再未登過廬山,也再不肯輕易去住什么名人別墅,哪怕破敗成一座古廟般的名人別墅,你住進去,就成為名人的附屬品或遺留物,讓興致勃勃的參觀者當風景觀賞,別說什么“請勿打擾”和隱私權。當然,有一點你該感到慶幸:沾了名人的光。
不流芳百世則遺臭萬年的名人,也是名人,你不承認,歷史承認,沒脾氣!
二、廬山霧
在京城定居,以前最感落寞的一點,是少霧。但現在不同了,霧仍少,霾卻頻頻光臨,成為日常生活的固執存在。
可能北京的人間煙火氣太盛,擠得霧無法存身。然而一旦沒有霧,沒有朦朦朧朧的美,沒有牛奶般彌漫的色調,心里總覺得缺點什么。
云南就不這樣。霧多,且濃,年青時從軍,常常在軍營晨跑,分明像在云絮團中繞行,洇得你的喉嚨潤潤的,鼻孔濕濕的,視網膜也有些恍惚迷離,滋味很奇妙。
記得一年到苦聰山上的哨所,住下之后,不敢開門窗,一開,霧便擠進來,在鋪蓋上打滾,讓你好半天暖不過來。在那里,我才領略到了前輩詩人公劉的詩是多么精彩:
我推開窗子,一朵云飛進來——帶著深谷底層的寒氣,帶著難以捉摸的旭日的光彩。
這是他的名篇《西盟的早晨》中的首段。寫的雖是阿佤山,可我在苦聰山上卻同樣體味到了。不過我當時只感到“寒氣”,沒見到“光彩”,事后琢磨一下,認定是公劉的夸張。后來見面時想問他,不知怎么又忘了。不管怎么說,在高山哨所不敢開窗這一細節,是篤定真切的。
以后還與霧有多次相逢。
一次在峨眉山上,登到半山腰處的一座小亭歇腳。晴湛湛的天上,麗日高懸;遠山如黛,近景如畫,我從亭畔向山下窺望,感到壁立千仞,十分森然,便掏出隨身帶的小本子,想順手記下點感受。
這時,只見谷底旋起一簇霧團,像有仙人推舉般向上翻卷,初見時尚在幾百米的深處,不料想眨眼間便騰身上來,不客氣地裹起了小亭和周圍的世界。我的小本上只記下幾個字,再也辨不清字跡的走向。這霧也真濃,揮不去撥不開,足有半個時辰方才散去,頗有不許我窺探的意味。于是,這次與霧邂逅的結果,只留下空白的記錄。
最有名的霧不在峨眉,而在廬山。
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中秋時節,我到廬山參加一個兒童文學方面的會議,即江西少兒出版社召開的“新潮兒童文學叢書”編委會。當時這家出版社僅有十萬元資產,負責人張秋林就敢開這樣一個全國規模的會,就在那次會議上,距21世紀還有十幾年!曹文軒、鄭淵潔、白冰、張之路我們建議更名為“二十一世紀出版社”,結果秋林的事業果然愈做愈大,如今已經變身為出版集團了!平生首次登匡廬,首先感興趣的自然是它的霧。可是由于臨近深秋,霧也不那么可人意,五天里每日秋高氣爽,竟沒有一絲云絮。廬山真面目被我一一窺破。在五老峰遠眺含鄱口,又在香爐峰的溪水中濯足,在公園式的小山鎮牯嶺散步,又在“白鹿洞書院”內的桂花樹下品茗,非但沒有半點唐人錢起的詩意,還竟自有些遺憾起來。錢起詩曰:
咫尺愁風雨,匡廬不可登。只疑云霧窟,猶有六朝僧。
可見來廬山而不見云霧,是一種何等掃興的事!
霧卻可人意、解人頤,忽然臨行前夜不請自來。
這一天本擬登仙人洞,走錦繡谷,然后再多看幾處景致的。霧鋪天蓋地而來,在住處四周翻卷彌漫,抬頭望去,樹梢不見了,遠峰消逝了,亭臺樓閣隱在霧中,影影綽綽的,造成仙境的氛圍。
好濃烈的廬山霧!
兒童文學作家們走在錦繡谷的山徑上,走在濕漉漉的草葉和樹叢中,真像在一條牛奶河中潛泳。看不到前方的景致,也窺不見谷底的錦繡風光,途中一處又一處可登高遠眺的巨石,可憑倚吟哦的欄桿,只留下其本身存在
的意義,行人們信步登上,毫無險峻之感。對于這幾處景物而言,少了許多被攝入鏡頭的機會,它們若有靈,必定會咒罵這舒卷自如的大霧的。
于是借廬山云霧,我們一路由觀景看景,化為聽景摸景。谷底似有萬斛濤聲沖霄而上,又止于我們的足底。我在這大霧中,恍惚看到了四時花開而爛如錦繡,看到那滿谷逞芳斗艷的山櫻花、山梅花,以及著名的廬山瑞香花和云錦杜鵑花,在微笑著搖曳,引得蜜蜂們嚶嚶嗡嗡唱情歌,蝴蝶們昏頭昏腦獻情詩。看到那怪松、石林,那泉洞、斷崖,以及如蛙吞云的蟾蜍石,岌岌可危的人頭石,全在大霧中兀立著,證明著自己的存在——盡管滿眼是云翻霧涌,我卻憑借心靈的感應,看到了這錦繡谷極其美妙的風光。
想象和聯想,大概正是廬山霧給予你的最妙的禮物。
告別廬山時,霧愈見濃醇了。乘公共汽車下山,緩緩的霧阻住了慢慢的車,玻璃窗沾上了幾縷霧絲,清清的,仿佛沾著離情別緒。我伸出手,想接幾根霧的絲線,可是霧們卻旋轉著騰空,去和自己的松樹青竹們談心聊天,不屑于和我這紅塵中人絮談。
好在手提箱中裝著幾盒云霧茶,這是張秋林贈予的菲薄但又珍貴的禮物,有這些浸透了廬山云霧的茶葉相陪,我覺得毫不遺憾,好像廬山霧也被我用手提箱裝走了似的。而且我覺得,能在北京的斗室中,沖一杯廬山云霧茶豈止是欣賞霧景、縱覽云飛,簡直就是把廬山的霧趣一口口吞進了肺腑。你說滋味如何?
就憑這云霧茶,二十一世紀出版社又怎能不破繭高飛,一飛沖天?祝福廬山,也祝福留給我美好記憶的二十一世紀出版社,還有好客的老友張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