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荏苒,人到中年,便會將腳步貼近大地,內斂與凝重,不斷思量文學對社會的擔當,思考文字如何才能得以不朽。同時亦想駐足,對著畢生所從事的事業,對大地山川、天空和海洋如浮士德般深情呼喚:“你真美啊,請停留一下!”
從1993年發表第一部中篇小說《白話》至今,已經有20多年時間過去。不知不覺,就從青年寫到了中年。上世紀90年代初,我剛畢業進中國社會科學院工作,一身學生氣,帶著年輕人成長過程中普遍的叛逆和沖撞精神。上世紀80年代的結束和90年代的開始,對于中國的改革開放進程來說,是一段非常特殊的歷史時期。剛參加工作不久,我就隨社科院的80幾位博士、碩士一起到河北農村下放鍛煉一年。遠離城市,客居鄉間,憂思無限,前程渺茫。在鄉下的日子里,我們這群共同承繼著80年代文化精神資源的20來歲的青年學子,經歷淺、想法多,閑暇時喜歡聚在一起喝酒清談,讀費孝通的《鄉土中國》,看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播放中關村淘回來的各種國外藝術片,在高粱、玉米的深夜拔節聲中,在驟雨初歇,鄉村小道咕吱咕吱的泥濘聲里,凌虛蹈空探討國家前途和知識分子的命運,雖難有結論卻興味盎然。回城以后,這個小團體就自動解散,然而,在鄉下探討的問題以及與底層鄉村民眾打交道時的種種沖突和遭際卻一直縈繞我心,揮之不去。終有一天,對世道的焦慮以及對于前程的思索,催使我拿起筆來,做起了小說———相比起“板凳要坐十年冷”的做學問方式,激情與義憤噴發的小說更能迅捷表達作者的情緒。
在1993—1994兩年間,我以《白話》、《先鋒》、《熱狗》、《斯人》、《囈語》、《鳥糞》、《梵歌》等一系列描寫知識分子的小說登上文壇,文化批判的鋒芒畢現,引起了讀者和批評家的廣泛關注。我的第一部小說集《熱狗》由王蒙先生親自作序,王蒙文中稱“(徐坤)雖為女流,堪稱大‘侃’;雖然年輕,實為老辣;雖為學人,直把學問玩弄于股掌之上;雖為新秀,寫起來滿不論(讀吝),掄起來云山霧罩天昏地暗,如入無人之境。”
年輕時的寫作,十分峻急,仿佛有無數力量催迫,有青春熱情鼓蕩,所有的明天,都是光榮和夢想。仿佛可以乘著文字飛翔,向著歌德《浮士德》中“靈的境界”疾馳。幾年以后,做夠了知識分子的題目,我又開始嘗試女性主義議題!稄N房》、《狗日的足球》、《遭遇愛情》、《女媧》、《小青是一條魚》等等都是這一時期的作品。它們借助于互聯網的興起迅速被盜版瘋傳?吹骄W上有評論說,到今天為止,足球小說寫得最好的仍然是我在1996年寫的一女性為主角的《狗日的足球》。
十幾年后,我從社科院出來到北京作家協會當了專業作家,這一干,又是一個十年。作為一名職業作家,對自己的要求與從前自然有所不同,寫作的戰車開始提速。這期間,有《春天的二十二個夜晚》、《愛你兩周半》、《野草根》、《八月狂想曲》幾部長篇問世,還寫了3部話劇《性情男女》、《青狐》(根據王蒙同名長篇小說改編)、《金融街》,并有多部中短篇小說集以及散文集出版。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這是千古文人必須承擔的道義和使命。寫到此,不能不回到開頭,說說收錄到文集里的第一卷《八月狂想曲》。這是我到北京作協當專業作家后的一次奉命之作,寫出了全國唯一一部表現中國舉辦奧運的長篇小說。應該說交上了合格答卷。6年過后,今天再看,仍然可讀,本世紀開初那幾年、一個時代中國人的集體記憶和情緒,仍能從字里行間歷歷可見。這是我寫得最難苦的一部作品,經過4年多的跟蹤采訪和寫作,終于在奧運會開幕前將50萬字的小說完成。
在采訪中,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奧運建筑設計和施工團隊,從總設計師到工程助理,主力幾乎清一色由年輕人組成,基本上是出生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一群人。他們有著良好的受教育背景,專業技術上過得硬,有吃苦耐勞精神,有跟世界平等交流對話的良好心態和技術資本。他們遇到困難絕不會繞道走,闡述自己的理想決不閃爍其詞。正是在這一代年輕人的手中,經過幾年時間的艱苦打造,一座座奧運場館拔地而起,老北京的新地標正威嚴地聳立!
從這些同齡人身上,我感受到了青春、感受到了力量、感受到了蓬勃的朝氣、感受到了一百多年前,梁啟超等仁人志士所憧憬、籌劃的少年中國的偉大夢想———“紅日初開,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谷,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塵吸張”———那些令人心潮澎湃、血脈賁張的偉大想象,如今正在這一代年輕人的手里一一變為現實。
在《八月狂想曲》一書的卷首語里我這樣寫道:謹以此書,獻給一個時代,獻給青春中國。書里有為民請命的年輕有抱負的新一代決策者,也有意志脆弱的受賄下馬官員;有年輕建筑師壯志凌云欲打造出世界頂尖級建筑場館的豪情,也有民工的辛苦勞作犧牲奉獻。有兄弟情誼的砥礪,有愛人的背叛誤解,有利益的巨大誘惑,有美色的無端沉迷,有沉痛,有歡笑,有淚水,有無奈……更多的是中華大地上的人民被這一歷史機遇給迸發出來的無限激情。
青春中國是令人振奮的。6年以后,2014年11月的北京APEC會議上,洋紅色的“鳥巢”和寶藍色的“水立方”又被裝點一新重新亮相,夢幻般的色彩重又照亮了北京這座城市的夜空。作為曾經親歷這兩座建筑從無到有、曾看著它們的每一根鋼筋落地、每一個氣泡貼膜的人,此時該是多么感慨!夜風習習,秋葉颯颯。站在這些已被叫做“奧運文化遺產”的巨大建筑前,才能深刻感受到,一個實現中國夢的歷史時間段又灼灼閃亮了!
光陰荏苒,人到中年,便會將腳步貼近大地,內斂與凝重,不斷思量文學對社會的擔當,思考文字如何才能得以不朽。同時亦想駐足,對著畢生所從事的事業,對大地山川、天空和海洋如浮士德般深情呼喚:“你真美啊,請停留一下!”
(本文為《徐坤文集》(五卷本)自序,發表時有刪節,題目為編者加。作者系北京市作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