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書中的很大部分,確有鮮明的年齡特點,錯過了,或錯位了,明明是好書,孩子卻讀不出味來,家長覺得迷惘和困惑,也就不難理解。
童書分級實在太微妙,如不做“量化研究”,搞幾次“小樣本調查”,是不可能弄清楚的。
童書應明確是給孩子閑讀的,是可讀可不讀的,讀這樣的書是他們的樂趣所在,這是一個不可丟棄的前提。在此前提下,有些書有明顯的閱讀期,有些則根本沒有(或只有下限而無上限),這一切都得在觀察孩子自由閑讀的過程中,一點一點地發現。
對童書進行“分級”的呼聲最近又高起來了。這是好事,但好事要做好,并不容易。所以,我頗多憂慮。
根據不同年齡的兒童需要,將出版的童書進行“分級”,以便家長們挑選和購買———這要求本身實在合理不過。我在做有關兒童文學的講座時,常會遇到散場后脫不了身的尷尬,圍著我的大多是孩子的家長,所提出的問題同中有異———同是“我們的孩子讀什么書好?請老師推薦幾種……”異是年齡之異:“我們的孩子三歲半了!”“我們的孩子才兩歲!”“我們的孩子一歲零三個月……”現在童書那樣多,薦書是很累很復雜的事,何況要當場回答,何況有那么多人同時發問。
事實上,許多童書和年齡大小確有極大關系。一般說,年齡越小,所讀童書的年齡特點就越突出,有時就差那幾個月,上個月還很愛看的書,過了一個月就不再吸引他了。比如,“蒲蒲蘭繪本館”有一套很好看的圖畫書“小熊寶寶系列”,適合一到兩歲的孩子讀,但其中,《大聲回答“哎”》《收起來》《拉》《刷牙》等幾種,一歲三四個月的幼兒就能看,因為人物動作性強(而且動作為他們所熟悉),故事進展快,充滿動感,充滿節奏。這時的孩子,審美還是跟著節奏走的。其中有一本《過生日》,作者有意增添了講述時的節奏感,一開場就是:“滴哩哩———今天要過生日了!”畫面是小兔子采花。翻過來則是:“啦啦啦———今天要過生日了!”畫面是小豬采草莓。光是采花和采草莓,孩子未必會被吸引,吸引他們的恰恰是“嘀哩哩”和“啦啦啦”,這就可見作者對幼兒心理之理解。另一本《好朋友》,寫小熊想和大孩子玩,又擔心大孩子不接納,這種心理幼兒應該很能理解,因為他們自己吃大孩子閉門羹的次數一定不少,但就因有那么一點點靜態描寫,兩歲以下的小孩就很難看得進,你才念幾句他就要換另一本了。還有如英國大畫家約翰·伯寧罕創作的圖畫書 《和甘伯伯去渡河》,兩歲到三歲的孩子看得極入迷,簡直是百讀不厭;可到了四歲以上,大多不再感興趣了,他們會迷上同一作者的另一本書 《遲到大王》。可見,童書中的很大部分,確有鮮明的年齡特點,錯過了,或錯位了,明明是好書,孩子卻讀不出味來,家長覺得迷惘和困惑,也就不難理解。
既如此,為什么還要對童書分級表示憂慮呢?
因為,第一,這是一件非常細致、專業的工作,并不是憑幾個大人,或所謂的專家,拍拍腦袋就能做好的。今年我曾接到“百道網”邀請,為他們網站義務推薦好書,我推薦了一次,再度邀請時,我洗手不干了。因為我發現,在公布的書名后面,那童書的“閱讀年齡”,大多是信筆亂寫的,明明是中學生讀物,會寫“小學二至三年級”;明明是低幼童話,會寫“適合于小學生”。可能是因為,小學階段的家長買書比較積極吧?但事實上,你去問問出版社編輯,剛剛編好的童書,適合于什么年齡?有時編輯自己說的也未必對。這不能怪編輯,因為它實在太微妙,如不做“量化研究”,搞幾次“小樣本調查”,是不可能弄清楚的。記得十多年前與美國“兒童電視制作所”合作創制中國版“芝麻街”,那些美國專家什么都要搞小樣本調查,初看覺得很繁很傻,經過實踐才明白,這真是一種科學態度。比如節目里要插播一首歌,到底能不能吸引孩子呢?他們就須調查:找來六個孩子,讓他們在一間屋里玩,這時音樂響起,孩子們有沒有反應?反應強烈不?是不是開頭還很注意隨后又各玩各的了?調查者可以從屏幕里悄悄看到現場氣氛。如不行,就得重新創作,一直要到孩子們一聽就被吸引,身子跟著音樂扭動起來,甚至相視而笑,起身對舞,這才可以通過。那么,現在,我們對于童書分級,至少就要將書拿到孩子跟前,耐心地講給他們聽,要一個一個試,經多個孩子的試讀,才可得出初步結論。試問正在搞“分級”的專家們,我們做過這樣的工作嗎?我們愿意這樣去做嗎?在沒做以前,我們已給多少圖書分了“級”?這些“級”分得對嗎?有沒有“喬太守亂點鴛鴦譜”?亂點以后的結果(對童書、對家長、對孩子),你們想過嗎?魯迅先生說:“專門家之言多悖”(《名人和名言·且介亭雜文二集》)。看來,這多半是他有了多次經驗以后所說的老實話。
第二,現在面對激烈的市場競爭,出版社都在尋找新的圖書營銷之道,這時一提“分級”,很容易被當成一種營銷策略。幾年前,南方有一城市曾大搞“分級閱讀”,據說是由教育部門出面,給各類童書打上不同“年級”的標簽,然后放到學校里去銷書。我當時就感到,這不過是推銷圖書的手法而已,于是寫了篇《給“分級閱讀”潑點冷水》的短文。現在,再自上而下向學校推銷圖書的做法也許行不通了,但讓圖書掛上專家名字分分級,以讓家長盡快掏腰包的事,恐怕還是有的。嚴格說,這并不是真正的“分極”,是一種“掛羊頭賣狗肉”。
第三,要防止把童書變成教材。教育是最講分級的(分級最細的就是教材),由教育部門“分級”的危險就在這里。而許多(不是全部)真正優秀的兒童文學,在年齡上恰恰是沒有“上限”的。一篇《去年的樹》,三歲的孩子可讀,成年人如果細讀也會掉淚。一本《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四歲的孩子就能看出味道,但卻連哲學教授也未必能談透其內涵。要是每一件作品都規定死了“三到四歲”或“六到七歲”,優秀兒童文學所特有的這種“無限閱讀”的魅力就會被破壞。所以,童書應明確是給孩子閑讀的,是可讀可不讀的,讀這樣的書是他們的樂趣所在,這是一個不可丟棄的前提。在此前提下,有些書有明顯的閱讀期,有些則根本沒有(或只有下限而無上限),這一切都得在觀察孩子自由閑讀的過程中,一點一點地發現。
行文至此,必須聲明一句:我并不反對專家。要現代化,就必須依靠專家,這可說是一個鐵律。我所反對的,是不勞動的專家。既不勞動———不下苦功調查研究,又要信口開河,這就很可怕,因為他們頭上頂著嚇人的專家帽。現在經濟界、法律界、理論界……諸多專家信口開河已上癮,卻又從不對自己所說的話負責,這是不能不警惕的社會現象。
現在許多高校都有兒童文學研究所,這正是專家集中的地方,希望這里的專家能投入力量,為已經出版的具有一定閱讀價值的童書作“分級調研”;也希望政府部門(如各地新聞出版局)能組織專家參加勞動,如設立“分級研究小組”之類,埋頭工作幾年,帶著書到孩子中去,一本本閱讀。在這樣的基礎上作出的分級參考結論,可能會比較靠譜。
還是那句兒歌唱得好:“勞動最光榮”———不知專家們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