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煙半縷也關情(許建國)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云歸而巖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心目若開，筆便蘸情，于是，醉翁的滁州便四時均浸潤著靈秀。

　　心若在，夢就在。馬孔多小鎮的上空籠罩著百年的孤獨，唯其如此，布恩迪亞的不安分才玫瑰一樣芳香我們的夢境。

　　又想起魯迅的未莊，土谷祠瓦棱上野草的軀體里也奔涌著作者復雜的感情；想起梁鴻的梁莊，久違的鄉親口中最糙的家鄉話聽來也心柔如綿；想起郭萬新的吉莊，炊煙里濃結著厚重與飄忽交織的生活與剪不亂、理還亂的感情。

　　郭萬新并非吉莊人，他原本過著平靜的城居生活，悠游綻放著他的才情。然而，近些年他昂然走出了墨香氤氳的書房，一頭扎進村風素樸的吉莊。像蠶，吃進的是桑葉，吐出的是晶亮的絲，星霜數載，《吉莊紀事》《吉莊的三戶人家》相繼出落成書。

　　然而，郭萬新不是蠶，他不甘將自己“囚”入繭里，繭畢竟是封閉的世界；也不愿演繹破繭成蛾的傳奇，因為，吉莊，還牽扯著他。于是，“吉莊三部曲”第三部——《草根吉莊》(人民日報出版社)又裹挾著新鮮的泥土而生，給了我神游的契機。

　　“雖說寒意撲面，和煦隱遁，但雪下的沃壤滋潤，生機聞風勃發。就在桑源北畔的吉莊村，那座被白雪覆蓋的北魏大王廟，愈發把紅墻碧檐展示得醒目。……就像外面凡俗世界的四月大雪一樣，平添了不可思議的神話色彩。”寥寥數語，便為我的思緒插上雙翼，直抵于我而言完全陌生的地方。這地方不大，但包容萬物、海納百川；因為萃聚著歷史的無數重要節點，雖不乏破敗與滄桑，但一場再普通不過的雪都能讓這里鼓噪起碧綠的生機。含情的筆撩起獨特的面紗，吉莊便倏地撲面而至，拒絕雕飾，一派天然。

　　唯其含情，郭萬新的吉莊便絕非美玉無瑕，新生與舊夢同在，純樸與欲望并存，渴望與苦痛相虐，卻又相生相依，相看兩不厭。當改變新生活的愿望占領了精神高地，當致富與環保日漸沖突，當個人利益與國家政策產生齟齬，吉莊便難以一平如水、清澈如鏡。對于《草根吉莊》而言，真實，便是價值；對于吉莊而言，完整，便愈見可親；對于作者而言，捧出的作品是原生態的山泉水而非凈化了的高科技液體，是勇氣，是真誠，也是責任；對于讀者而言，完美即缺憾，真正走近缺憾便幸何如哉。

　　當然見到許多村民，有血有肉的。他們年齡職業迥異，男男女女妍媸皆有。每個吉莊的村民都是健鴿，翅膀所及，理想絢爛，但吉莊總是他們的鴿哨，清朗的一聲響起，他們便急急飛回。他們中的一些人曾面帶菜色，曾滿臉凄惶，如今已喜氣布滿面龐；有的人風風火火里頗有了城市上班族的干練，匆忙奔走于名叫生活的市廛里……

　　時光的輪盤轉動，有的劇情已落幕，有的情節待推出。有的人已然辭世，但他仍鮮活在書里，成為我的邂逅。我雖訝異，卻頗溫暖，因為書里的他們，讓我珍視該珍視的，放下該放下的。

　　忽想起吉莊的烈士之女李翠梅的《相見歡》詞：“心欲碎，情未了，是癡戀。”李翠梅回顧自己坎坷情路的句子，用在郭萬新及像郭萬新一樣的紀實作家身上似乎也頗為妥帖——為理想，他們用情甚深。于是，也附庸風雅地寫詩一首，謹獻吉莊和無數如吉莊般的中國鄉村：“泥土清芬入夢中，炊煙半縷也關情。心香一瓣輕拈處，也愛麥田也愛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