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聞張賢亮辭世,不禁悲從中來。
就我的了解,張賢亮絕對是中國作家中的“另類”,率真、熱情,才華橫溢,洞察世事入骨三分,常發不入時之高論,有時顯得游戲人生,從不隱瞞自己明顯與潮流相悖的觀點。我當面說過他是活得最真實的人。他說,20多年非人的折磨沒把他變成應聲蟲和白癡,全靠內心一點對美好人生的追求。一個知名作家,坦言坐牢勞改的時間超過寫作的時間,這是怎樣的一種心境的道白。不氣餒,與命運抗爭,這大約就是張賢亮由一個囚徒在文壇崛起的成功密碼。否則你無法解釋,一個食不果腹、盡失人應有的尊嚴的人,居然在勞改營里鉆研馬克思的《資本論》,且有獨到的心得。
我與張賢亮一樣,兩屆被選為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歷時10年,因年齡原因又同一天退出主席團。每次開主席團會,因排序按姓氏筆畫,我和張賢亮的座位總是挨著的。他開會時好溜號,或與我耳語,或在紙條上寫幾句與會議不相干的話,他不耐久坐,發言時常有新觀點,語驚四座。有一段時間,他居然投入很大精力在改革開放的理論研究上,甚至給領導干部去作報告,我嘲笑他“班門弄斧”,他卻說,他要去沖一沖那些人的思維定式,后來我聽說,他還真因有自己的獨到見解而被人稱道。
張賢亮是我們這一代作家中吃苦頭最多、最久的一個,厚積薄發,他的《靈與肉》《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我的菩提樹》才有那么大的轟動。他的作品是深刻的、關注人生的,這來自于他自身的感受。談起不堪回首的過去,他常常慨嘆,“文革”的陰影并沒從人們心頭移開,不應當忘記這沉重的一頁,這是他的作品肩負使命感的原因。而談起他的苦難,他向來不抱怨、罵街,而是像講別人故事一樣娓娓道來。苦難,他認為這使他獲得比常人更多的人生閱歷,他稱之為“上帝給予的”,才使他了解社會更深刻,雖然他并不樂意吃苦頭。
張賢亮有童心、愛心,70多歲了,還抱養一個嬰兒,照片存在手機里,每過一段,就要展示給朋友們看,那種慈愛之情全寫在臉上,大家雖對他這舉動有各自的看法,卻也難免受他的愛心感染。
我始終不理解,張賢亮在登上文學創作高峰時,突然要“下海”,去經營西部影視城!我表示質疑時,他卻說:你不懂,經商反而使我的生活變得更充實,感觸也最深,這是“下水”,如果作家只是作岸上觀,看熱鬧而已,不會深刻。他把經商看成是了解、體驗社會變革的最有效的一步。
我第一次到他的影視城,是2005年8月19號,應張賢亮之邀,中國作家協會六屆八次主席團會在銀川召開,第一天的會議就在距銀川30公里的鎮北堡西部影視城大廳舉行,會后參觀了他經營的影視城,中午張賢亮請客,當然以羊肉為主。
張賢亮還獨出心裁地在影視城大廳門外設一巨石,讓每個主席團成員都簽上名,勒石為念。
天下有這么巧的事,相隔8年之后,我又是8月19日飛到銀川。此次是參加吉林、寧夏、四川三省區書法家書法聯展。到達時已是晚上九點半,我對來迎接的寧夏文聯主席鄭歌平說,我要去看看張賢亮,請他安排。鄭歌平稍顯婉轉地說,他輕易不見人,還舉了些大人物被擋駕的例子。歌平是好意,怕我吃閉門羹臉上下不來。我便自信地說:你安排吧,別人不見,我,他肯定見的。
果然,鄭歌平打了電話后高興地告我,聽說你來,張賢亮非常高興,他在家等你,還要請你吃飯。
張賢亮紅光滿面地迎接我,迫不及待、很有成就感地告訴我,西部影視城如今更紅火了,偌大的停車場停滿了大小旅游車輛,游人如織,他每年向地方交稅就過了千萬,其收益可觀程度足見一斑。
我們聊了兩個小時,天南地北,卻幾乎沒有涉及文學界。現在回想起來,竟不知何以如此。
他那時仍雄心勃勃,他聲稱要在大陸首創“博彩業”,香港跑馬,他要在鎮北堡“跑狗”,他可真有想象力。我笑而搖頭,不相信他能辦成。他卻說,你小看我!到時候你來賭一把好了。人生何嘗不是賭博?不敢下注就成不了大事。
可惜,天不假年,我想,離了他,這“跑狗”怕也難跑成了。
那天,他非留我吃飯,因為有事,只能婉拒,為了昭示他的誠意而非虛讓,張賢亮竟然把他的廚師叫了進來,要他當我面說,是怎么交代他燒幾個好菜招待我的,引得我哈哈大笑,這就是張賢亮的為人,有時完全像個孩子。
好多年前,張賢亮把他的書法墨寶送我,詩、書出自他一人,裝有特制的封套,且備有收藏證書。那幅標有“請笑天方家兩正”的字畫是他的七言絕句《夜雨》:“夜雨孤燈對晚風,江湖一飲百年空。平生故事堪沉醉,不問茶盅或酒盅。”
我也為朋友求過他的字,他有求必應,他說:我不像有的人“明碼標價”,不講交情只認錢,不就動動筆寫幾個字嗎?他還像孩子似的告訴我,他的字現在漲價了,但他說自己賣文不賣字。他這次問我,既然為參加書法展而來,有沒有給他帶一幅字啊?
我還真是有備而來,我遞上那幅字,他馬上展開,是一副聯:“舉千鈞若肩一羽,擁萬物如攜微毫。”他很欣賞,連聲說“字好,意境也好”,并且說,這14個字,你我都做得到,無愧此生。我們彼此大笑。他還表示,他要把這幅字裱好,張掛在大廳里,掛在黃苗子的題字旁。
送我時,他又讓我參觀了他收藏書畫、古董和家具的展廳,那么多黃花梨、酸枝木、檀香木的家具精品,都是他從民間搜購來的,最名貴的一組雕花柜子標價3200萬。我不能不嘆服,張賢亮興趣廣博,真是精力旺盛啊!
張賢亮在文章中曾說過:我身上集中了強盜、流氓、勞改犯、書生、英雄、作家等各種人的特性,我就是一個復雜的中國人的代表。這種略帶調侃的自我評價,如此驚人坦白的自我解剖,恰恰把一個活得真實、坦蕩的靈魂捧給了我們。
張賢亮的開拓藍圖還沒描畫完,竟遽然作古,我怎能不惋惜一個天才的謝世!靈與肉合而為一是為人,如今他的身體離開了我們,我只能與他的靈魂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