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家湯湯的記憶里,語文課本是小時候最好的讀物,每次發新書,她都會迫不及待地把最喜愛的語文書從頭到尾先看個遍,然后眼巴巴地等著老師講到 她最喜歡的那幾篇課文。她小時候最喜歡的課文是《神筆馬良》。同樣喜歡《神筆馬良》的還有作家孫衛衛,包括《小抄寫員》《一碗陽春面》等都是他最喜歡的篇 目。后來讀了《愛的教育》后,他才知道《小抄寫員》是從這本書里選的,只是當年并不知道,老師也不知道。他上學時喜歡看故事性強的文章,沒學前,很期待, 學過后,依依不舍,反復再讀。應該說,正是語文課本給了他們最早的文學啟蒙,為他們開啟了文學寫作的大門,并對他們的文學創作之路影響深遠。
語文教材是孩子們步入漢語言殿堂的第一扇門,他們使用母語的能力,他們日后的表達和寫作能力,都由此習得,他們在語文教材中所接收到的真善美的教育,形成他們一生的精神底色。語文教材在學生教育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
什么是好教材
語文教材問題,歷來為大家關注,從魯迅被刪到周杰倫進入,每次教材的改動都會引起社會各界廣泛關注。從學生到家長,從老師到作家,目前的語文教 材似乎很難取得各方滿意。在近年的教改中,雖然語文教材與以往相比,無論在內容的選定上,還是在教學的編排上已經有顯著提升,但是仍然存在很多問題。
浙江師范大學教授、語文教育家王尚文直言目前的語文教育狀況不容樂觀,甚至令人擔憂。“主要的問題是對漢語言文字應用這一語文課程的‘獨當之 任’(葉圣陶語)重視不夠,而對在此之外的其他任務則比較熱衷,造成了我們的學生語文水平、語文能力普遍不太理想的后果。這和教材有很大的關系。”
如果以百分制計算,對于目前的語文課本,作家湯湯給出的分數是70分,失分的地方在于:雞肋一樣的文章偏多,營養不豐富,感情假大空,不能和孩子們的心靈發生碰撞。語文教育中存在的問題依然是——被應試教育擠壓得捉襟見肘,缺乏情懷和詩意。
作家鄧湘子對此也深有同感,他認為目前的語文課本,主要是從教學與考試的角度來編選單元內容的,而不是從學生的心靈成長與語文素養的自然生成來確定課本內容。教育觀念還比較保守,有較濃的說教色彩,童心的愉悅、審美的力量與思維養成的含量都有待加強。
“究其根源在于語文教育缺少對規律的探求,缺少真正的研究,更缺少追尋與堅守的勇氣。”特技教師、兒童閱讀推廣人周益民坦言,“這個規律即是兒童究竟是如何學習母語的。無論教材的編制還是教學方法的運用,都應該以之為遵循的依據。”
教材存在的痼疾,從另一方面所折射出來的是語文教學能力的欠缺,“唯教材,教材至上,欠缺整合意識與能力”,對課文理解偏差,教育方法機械單 調,應試教育色彩濃重,目的太過功利化等等,這些都是目前的語文教學中仍然存在的問題。面對目前的語文教育水平,教材的重要性更加凸顯,教材編選的難度也 更為增大。
那么,什么樣的語文教材才是好教材?
周益民認為,好的課文首先應該是符合優秀兒童文學標準的,即作品應該是文學性與兒童性的結晶體。其次,應該是便于兒童母語學習,并通過母語學習健全人格的。
從題材上看,一是貼近兒童當下生活的,二是描寫兒童想象世界的。從語言形式看,那些充分展現母語之趣之美的作品,兒童更喜歡。孩子們不喜歡說教的、干巴巴的課文,他們喜歡語言有趣的,情感飽滿的,情節生動的作品。
語文不同于其他學科,除了要學習文本的內容之外,文本的形式亦在學習范圍之內。因此在課文的選擇上,應該同時兼顧兩方面的內容,缺一不可。
以情感和語言的藝術性見長的文學作品,和強調應用性、信息性的文字作品,指向的是語文教學的兩個不同維度,它們都是個體語文素養的重要構成部 分。方衛平認為,這兩個維度其實是相通乃至統一的。比如,優秀的應用文、議論文同樣需要講究語言的藝術,只是這種藝術的考量與文學作品不盡相同;反過來, 文學作品也是語言的其中一種應用方式,它也在語言的通道中尋求著特定的意義和信息傳遞的實現,只是這種意義和信息的性質與非文學作品并不全然相同。語文教 學應當兼顧二者,不可偏廢。
因此,對一篇進入教材的作品,應該從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標準去衡量,既要有內容的標準,也要有形式的標準。鄧湘子認為,所謂內容的標準,是指審 美、思維、啟智方面的信息含量。所謂形式的標準,主要是指語言、體裁等要適合相應年齡段的學生。具體到語言上的標準,應該是優美、生動、純正的漢語。真正 優秀的作品是經得起多角度標準的考察的。
黃嵐是北京景山小學的一名語文老師,她在日常的教學中發現,不同年齡段的孩子對于課本各有偏愛:在低年級,兒童詩、兒歌、童話、寓言故事都是孩 子們喜聞樂見的,這些體裁往往帶有童話色彩,歡快活潑,讀起來又朗朗上口,貼近孩子們的生活。到了高年級以后,現當代作家的名家名篇,則更為受歡迎。比如 巴金、老舍、冰心這樣的作家的一些作品。一些故事類的,講述動物的,以及科普方面的文章,都能吸引孩子們的目光。
好的教材應該受孩子們喜歡。學生喜歡看,愿意去讀,自然就會對語文學習產生濃厚的興趣。好的教材能吸引孩子們的目光,能讓他們不僅有閱讀快感, 還能有反復咀嚼的興趣,不僅能撥動他們的心弦,還能有豐富的語言營養可以汲取。正如著名教育家蘇霍姆林斯基所言:“真正的教育在于能讓學生實行自我教 育。”一本教材畢竟容量有限,愛語文,就會主動去尋找、閱讀更多的作品,拓寬閱讀面。
統籌兼顧 比例得當
目前的語文課本中包含有不同的內容:古文古詩、白話文經典、當代作家作品、兒童文學以及非文學類文本等等。不同內容的構成比例是需要編選者斟酌的問題。
評論家方衛平認為,這個結構比例應該隨著年齡段的不同而有所變化,不宜一概而論。在低幼年級,應以兒童文學作品的閱讀學習為主,兒童文學的比例 自然要重一些,小學一年級的語文教材,兒童文學甚至不妨占到八九成。而隨著學生年齡的增長,作品的樣式應該趨于豐富,前三種作品類型的比例需要適當和逐漸 地增加,這就好比孩子越大,給予安排的食物和食譜也應當更加豐富多樣,至高年級,上述幾類作品的比例可以達到基本相近的程度。當然,所有入選的古文古詩、 白話文經典和當代作家作品,其內容和情感還應在特定年齡段兒童的生活見識和理解能力之內。
在文學與非文學文本的比例上,評論家劉緒源提出,選入語文課本的課文應以文學為主,同時兼顧其他非文學類的文本。在文學之外,可以加入歷史、哲 學方面的文章,例如李澤厚《美的歷程》中的片段,以及費孝通等一些學者的文章,都是內容和文采俱佳,完全可以作為課文來學習和欣賞。此外,科普類的文章, 甚至科學論文的片段也可以收錄一些,來豐富孩子們的知識面,拓寬他們的視野。
古文和古詩詞是語文學習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不僅可以培養孩子們純正的文字品位,也會讓孩子們在學習中了解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并打下堅實的漢語 基礎。課文中的古詩文內容也應該由淺入深,不斷增加比重。隨著大家對古詩文重要性的認識,語文課本中古詩文的比例近來也有所增加。
黃嵐介紹說,景山小學在教材的編選上一直特別重視古詩古文,一二年級的課本中有幾十首古詩,從三年級開始,每個學期都會學習10首古詩和3篇古文,至小學畢業,學生至少能通曉18篇古文。
孫衛衛認為這樣的安排還是很有必要的,當下社會文化中的去中國化傾向越來越嚴重,年輕人不熱愛自己國家的歷史和文化,很多中文系畢業的學生,不 會寫詩,不會寫對聯,看不懂文言文,長此下去,讓人憂慮。所以,有必要讓孩子們在學生階段,花功夫去學習一些基礎知識,去了解中國的歷史文化。
通常認為,古詩文因為深奧難懂,而且遠離當代生活,不易被學生喜歡。但其實古文也分清淺的和深奧的,好讀的和不好讀的,語文教材在古詩文的編排 上,應該隨著學生的年齡增長做出調整。可以依據學生不同年齡段,安排相應的古文,不斷地增加深度和難度。小學低年級可以學一些清淺的古詩。到高年級可以有 更加深奧的內容增加進來。由淺入深,難度和深度慢慢增加,由此形成循序漸進的階梯,逐步把中國最優秀的語言文化傳遞給他們。
劉緒源談起自己小時候的閱讀經驗。他在小學時曾經把林漢達的《東周列國故事》讀得滾瓜爛熟,后來讀《古文觀止》,因為前面的內容都是《左傳》里 面的故事,都是他所熟悉的,所以看起來毫不費力。正是依靠這樣的辦法,先讀白話文,再讀同樣內容的古文,以此作為突破口,幫助劉緒源在學生時期攻克了古文 的難關。
由此劉緒源提出一個設想,可以讓學生在小學階段學一點類似《東周列國故事》這樣既有趣又好讀的白話文,在課外可以選讀《上下五千年》這樣的歷史 讀物,進入中學階段之后,再讀《戰國策》《左傳》這樣深一點的古文,就可以循序漸進,自然過渡,減少學生在學習古文時的困難,增加他們的學習興趣。如果教 材的編選者可以采用這種前后呼應編排的方法,會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還可以適當讓學生們學習一些繁體字”。劉緒源認為,在中學階段可以安排少量篇幅的繁體字的范文,為以后學習古文打下基礎,到大學以后,閱讀繁體字和豎排的書籍就不會有障礙,這些知識應該都是語文教學的題中應有之義。
兒童文學也是需要在語文課本中增加比重的類型。兒童文學作為一種以兒童為主要接受對象、堅持兒童本位的文學,天然地具有語文教育的能力。朱自強 曾在《回到原點:小學語文教育的兒童文學化問題》一文中提出,“中國的小學語文教育只有從兒童文學中汲取資源和方法,充分實現兒童文學化,才能走上一條康 莊大道!”
小學語文教材對兒童文學的重視一直在提升,這從近年課本主動吸收一些兒童文學新作品入內的情形可以見出,但從目前的情況看,兒童文學作品所占份 額仍然太少。方衛平強調,我們關心的不應只是這類作品的數量比例問題,更是如何將優質的兒童文學作品選入教材的問題,可以說,后者才在根本上決定著兒童文 學對小學語文教學的真正意義。
“小學語文課本收錄的作品,首先應該是兒童本位的,但兒童本位不應等同于唯兒童主義。”方衛平說,這些作品應該是孩子們喜歡讀的,但并非只要孩 子喜歡就可以了,而需要編選者從更成熟的視角來判斷、考慮作品在語言、文學、文化等層面的價值高下,進而選擇那些既適合孩子閱讀、為孩子所喜愛閱讀,同時 又具有豐富、深厚的情感和人文精神蘊涵的作品。
傳承經典 貼近時代
作家劉紹棠16歲上高中完成的短篇小說《青枝綠葉》,是寫當時翻身農民搞互助合作的故事,在當時是緊貼時代潮流的作品,第二年,小說被選入《高級中學語文課本》(1953年第三冊)。這也產生一個有趣的現象,劉紹棠在語文課本里居然學的是自己的文章。
語文課本該不該跟當下生活貼得如此緊密?語文課本是應該多收錄一些文學經典,還是多收錄一些與當下兒童生活結合緊密的作品?
實際上,經典與時文一直都是選擇課文時的一對矛盾。劉緒源認為,經典的傳統的文學的內容應該占到一半以上,反映當下生活的作品應該選入,但是不宜太多。不斷涌現出來的新作品,代表了當下社會的一些新的動向,有嶄新的面貌,可以選入教材,這就要求編選者有精準的眼光。
而且,選入課本的經典作品最好不要刪改,更好的辦法是加注解,讓學生知道來龍去脈就可以。劉緒源說,“刪改作品的辦法等于是咀嚼碎了讓兒童吃, 其實多此一舉,只需要告訴學生這個地方有硬核,有魚骨頭,避開就可以了”。通過加注解的方法,不僅能增長孩子們的知識,讓他們了解文章的背景,而且能提高 他們的閱讀能力和理解能力,讓他們在以后的閱讀生活中學會處理類似的問題。
王尚文認為語文課本當然應該選經典,我們有責任讓下一代讀到最好的作品,義不容辭,責無旁貸。但是不能把經典與“當下兒童生活”“孩子們的興趣 和愛好”簡單地對立起來,因為凡是經典一般都可以在當下的語境中作出新的詮釋。課本應該從孩子們的興趣和愛好出發進行編寫,同時進行必要的引導,不加引導 顯然也是錯誤的。
事實上,閱讀經典與培養興趣并不對立,通過閱讀經典培養起來的興趣,才會更深入心靈。周益民舉例說,在兒童文學領域,經典與時文的矛盾似乎并不 突出,那些已獲得廣泛認同的經典,諸如《木偶奇遇記》《柳林風聲》乃至《夏洛的網》等,今天的孩子讀來,興致依然。因為,兒童文學的經典性中有一個至關因 素,就是其間閃爍的童心,而古今中外的兒童,皆可在這個層面獲得對話。
之前歌曲《天路》,以及周杰倫的歌詞都曾被收入語文課本中,引起大家的廣泛爭論。周益民認為,這種廣納資源的意識是應該肯定的。但是他更關心的是,除此之外,這套教材還收入了哪些相關體裁、題材的作品,因為,中外優秀乃至經典的兒童詩很不少,卻鮮見收入教材。
課本編選能與時俱進自然是好的,但是鄧湘子擔心此舉不要變成一種貼標簽的行為,更不應該去追逐時尚。“教材的編選是一件重要的工作,教材編選者 要有求真求實的眼光和探索論證的科學態度。這樣的眼光和態度來自其所秉持的教育理念,來自對學生的成長和教育規律的思考和探索。”
“這個問題其實可以換個方式來提:語文課本收錄文學經典時,如何更多地關注那些與兒童生活或情感結合緊密的作品,反過來,收錄當下童年生活題材 的作品時,又如何更多地關注這些作品的經典品質?這樣,不論文學經典還是當下作品,對孩子們來說就既是他們所喜讀樂看的,又能夠給予他們豐富的語文營 養。”方衛平說。
深淺適宜 不避難度
此前,魯迅的《風箏》將要從語文課本中刪除的傳言炒得沸沸揚揚,而且引發了一場學生到底應不應該讀魯迅的討論,贊同者認為,魯迅的文章過于深奧 難懂,以學生目前的年齡和閱歷尚難以理解,起不到應有的教育效果。而反對者則認為,魯迅作為民族精神的象征,文章博大而深刻,且文學造詣極高,以此讓學生 們學習文學了解中國歷史再好不過。
對于學生是否應該讀魯迅的問題不能簡單地一概而論,而應該不同情況不同對待。關鍵的問題還在于篇目的選擇,以及我們選擇的角度,要讓兒童讀適合自己年齡的文字。
方衛平認為,那些語艱意深的魯迅作品,雖然非常著名,但是不適合引入小學語文教材,以孩子們的心智還無法全部理解。魯迅的作品不少比較艱深,但 也有適合兒童閱讀的篇什,比如《朝花夕拾》中少量單純的童年回憶散文,再比如小說《社戲》中與鄉間小伙伴看夜戲的經歷等,清澈而富于童趣,情感也美,完全 可以拿給小學生閱讀。
廣西教育出版社的《新語文讀本·小學卷》第六冊就有“魯迅筆下的小動物”這一單元,分別從《兔和貓》《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狗·貓·鼠》節選出《白兔》《我家的泥墻根》《隱鼠》等三篇課文,很受孩子們的歡迎。
選魯迅的作品,課本編者應當舍得花時間讀《魯迅全集》。這其實也是拋給教材編選者的難題,它要求編選者在選用教材文章時,不但理解孩子的閱讀能力、愿望和需求,也對相應的作家、作品有足夠深入的了解和讀解。所以在課文的選擇上,“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
景山小學的課本所選擇的名家名篇,多為自然、母愛、友情等主題,這些內容孩子都能讀懂。而且名家名篇不一定非要孩子做到完全理解,語文學習是一 個逐步的積淀和熏陶的過程。黃嵐介紹說,在景山小學,朱自清的《匆匆》在三年級就會學到,但到了初中還要再學一遍,兩次學的程度是不一樣的,孩子在復學的 過程中會有更深的學習體會。
鄧湘子認為,學生的語文課本首先要結合兒童不同年齡段的身心發展狀況,但同時也不能放棄難度,不應讓教材變得淺薄直白。好的教材要引導學生學會 審美、學會思考、學會探索、學會發現,要構建這樣一個心智發育的體系。選入教材的作品,應該具有審美探索與心靈發現的價值。所以,以“艱深”作為理由,讓 魯迅作品淡出語文教材,這樣的做法過于簡單化。因為現在的學生較之以往的同齡孩子,其閱讀能力普遍要好,在閱讀過程中思考探索的能力也更強,應該給他們提 供有一定程度挑戰性的閱讀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