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早春時節,我與幾位承邀訪問巴黎的朋友,乘坐游艇緩緩地行駛在塞納河上。天上飄著濛濛細雨,水上蕩著微微漣漪。我站在甲板上任細密的雨霧濕潤了我的臉頰,仿佛也浸潤著我的心。兩岸都是古老的建筑,我們像置身于歷史的框架中,游艇穿過一座座由大理石雕筑的橋梁,每座橋的造型都不雷同,每座橋上都有人物雕像,這是立體的藝術畫廊,是鮮活的歷史縮影,它們向世人證明,老去的是時間,而藝術卻在時間里永恒。
遙遙地可以望見巴黎圣母院高聳的尖頂,我有些激動,因為感受到融入文化內涵的建筑確有生命。昨天我走進了神話般的巴黎圣母院,鑲嵌著金色花紋的大理石廊柱仿佛直聳天穹,巨大的乳白色的蠟燭燃著白色的光芒,祈禱的聲浪和悠悠的木風琴聲,讓人感到靜謐而神圣。它1163年開始建造,迄今已歷經900多年的歲月滄桑,1804年拿破侖·波拿巴曾在這里加冕。而這一切也許并不重要,對于來自全世界的游客,大約都因為這是一部書,它是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不會忘記那個讓人驚魂懾魄的情境,卡西莫多被捆在刑架上受到鞭笞,他凄慘欲絕地呼喊,圍觀者們卻幸災樂禍,美麗的吉卜賽少女埃絲米拉達提著一罐水,從容地走向受刑的卡西莫多,愛的精魂和人性美的光輝,照徹了人類黑暗的走廊。一位偉大作家,讓法蘭西擁有歷久彌新的光榮。現在我站在塞納河的游艇上,在與維克多·雨果相遇的時候,頭腦中又出現另一位偉人的身影,80年前中國的文學大師巴金在巴黎,他在《<骷髏的跳舞>譯者序》中寫道:“有一次我冒著微雨,站在塞納河望著‘圣母院’高聳的兩個鐘樓,踏著回家的路”,他買了一本叫做《骷髏的跳舞》的書,在一個春日的清晨,他拿著這本書在盧森堡公園的大樹下靜靜地閱讀,他說:“在這樣和平的空氣中,我的緊張的心情忽然寬松了。‘骷髏’在我的眼前完全沒有了,我只記得首陀羅人的噴泉和草原”。“我知道那日子是會來的,為著全人類的噴泉和草原,是到底會有的”。我在思考,巴黎以怎樣的文化語境,啟迪他在春天般的年華有春天般的向往呢?半個世紀之后巴金重訪巴黎,他站在盧梭雕像前沉思,回憶當年“多少個下著小雨的黃昏,我站在這里,向‘夢想消滅壓迫和不平等’的作家,傾吐我這樣一個外國青年的寂寞和痛苦。我從《懺悔錄》的作者這里得到了安慰,學到了說真話。”他說:“這次來法訪問我個人還有一個打算:向法國老師表示感謝,因為愛真理、愛正義、愛祖國、愛人民、愛生活、愛人間美好的事物,就是我從法國老師那里受到的教育”。《重訪巴黎》這篇短文最后的語言更是詩意融融:“在巴黎的最后一個清晨,在羅曼·羅蘭和海明威住過的拉丁區巴黎地納爾旅館的七層樓上,我打開通陽臺的落地窗門,涼涼的空氣迎面撲來,我用留戀的眼光看巴黎的天空”,他想起46年前的一句話:“讓我做一塊木柴吧,我愿意把自己燒得粉身碎骨給人間添一點點溫暖”。我深切地感覺到了,是巴黎這座富有深厚文化底蘊和強烈人文精神的城市,奠定了他講真話的人生原則。
我望著塞納河藍色的波濤浮想聯翩:在法蘭西這片神奇的土地上,充溢著強烈的民主意識,閃耀著人道主義光輝,才會有浪漫情調和自由精神,才會升起智慧之星,才會孕育詩歌女神,才會有孟德斯鳩、伏爾泰、狄德羅的哲學思辨,對全世界人文科學的發展提供了多層面的啟迪。于是一種文化奇觀出現在上世紀的早晨:許多中國未來的政治雄才和文化精英,都在這里受到思想啟蒙,開啟了一代人的光榮與夢想。周恩來、鄧小平、朱德、李富春、蔡暢、李立三、徐特立、陳毅、聶榮臻、蔡元培、巴金、錢鍾書、林風眠、徐悲鴻、錢三強、冼星海等等,如此的星河燦爛,從巴黎升上了歷史的天空。詩人艾青于1932年在紀念法國詩人阿波利奈爾的詩篇《蘆笛》中寫道:“我從你彩色的歐羅巴/帶回一支蘆笛”,“我既愛著你的歐羅巴啊,/波德萊爾和蘭波的歐羅巴,/在那里,/我曾餓著肚子/把蘆笛自矜地吹”;“在這里/蘆笛也是禁物”,“在它出來的日子,/將吹送出/對于凌侮過它的世界的/毀滅的咒詛的歌”。這是一種文化號角,跨越長天滄海,跨越時間與國度,在中國歷史大潮中唱響。
法蘭西彩色的記憶,讓我產生彩色的聯想,人類的文化心理盡管有種種差異,卻能在更高的層面上相通:我們熱愛雨果、巴爾扎克、喬治桑、莫泊桑、福樓拜、大仲馬、小仲馬和羅曼·羅蘭,他們筆下那些鮮活的典型形象,都存活在幾代中國學人和讀者的心中。中法詩歌的傳播與交流已逾百年,我們熟悉波德萊爾、魏爾侖、蘭波、馬拉美、艾呂雅、瓦雷里和阿拉貢,法國浪漫主義、象征主義、超現實主義創作方法,自上世紀20年代始,便對我國詩人李金發、穆木天、艾青等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同樣,他們的意象營造和隱喻象征,與我國許多精美的古典詩詞也有異曲同工之妙。特別是1960年獲得諾貝爾獎的法國詩人圣·瓊·佩斯,曾在中國生活和工作,還興致勃勃地去尋找古絲綢之路的遺蹤,他在北京西山的桃源潛心創作了著名長詩《遠征》,中國的文化源流和人文環境必然會對他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
今天是中法建交50周年,不久前舉辦了“2014·中法詩歌節”,中法詩人和學者云集北京大學的未名湖畔進行學術交流。我在開幕式上致辭,結尾是:當下在經濟一體化和文化多元化的背景下,人類面臨的共同的生存課題,即在經濟高速發展中,文化元素與生存環境的內在關系。詩歌作為精英文化和世界的良心,自應以其天職表現人對自然的敬畏,尋求人與自然的和諧,去尋找人類沒有被世俗和功利玷污的童年,讓優雅美妙的詩意,成為撫慰生命的搖籃。這種心靈的追尋是人類意識最深摯的表現。法國詩人魏爾侖在《智慧集》中有一句樸素的詩:“屋頂上的天空/這么藍/這么平靜”,就讓哲學家加斯冬·巴什拉激動不已,他說:“在我的巴黎居室中,遠離故鄉的我產生了魏爾侖式的想象,往日的天空展現在這石頭城上”。這與我國“寧靜致遠”的哲學理念相吻合,可以說唯有詩歌才是洗滌污濁的清泉,撫慰靈魂的琴弦。同樣,我們應以詩歌的名義,呼吁:要尊重人的自由、個性與尊嚴,讓不同民族和種族,不同文化背景和宗教信仰的人們和諧相處,共同營造美麗的精神家園,要以詩的名義,扼制戰爭、恐怖、災難和死亡,祈望世界和平。
(作者為中國詩歌學會名譽會長、國際詩人筆會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