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的長篇小說《繁花》出版后,因其大量使用上海方言而引起熱議,也使“方言寫作”這個話題再次引起人們的關注。挺之者認為,方言寫作使小說更接地氣,更有地方特色;反對者認為,過分使用方言,會給非本方言區的讀者帶來閱讀困難,不宜提倡。
我讀《繁花》,倒沒覺得有多困難,雖然閱讀速度比較緩慢,沒有那種暢快淋漓的快感,不過可以細細品咂小說語言中的上海味道。但我由此也想起一個問題:是不是所有的讀者——或者退一步講,是不是大多數讀者都有這樣的耐心,愿意慢慢閱讀并理解一部摻雜了大量陌生方言的小說?作家應該怎樣把握方言的運用,避免方言成為讀者享受閱讀的障礙?
有些人把小說中夾雜有方言的寫作方式一概稱為“方言寫作”,對此我不認同。所謂方言寫作,應該是指作家用方言作為母語進行創作,作家在寫作的時候,思維方式是方言的,落到紙上的自然也是方言。這方面的代表作有近現代的《何典》《海上花列傳》等。這類小說幾乎完全用某種方言寫成,非此種方言區的讀者幾乎無法閱讀,所以很少有作家敢于冒這樣的風險。當然,也有作家愿意為了傳承方言而作出犧牲,對這樣的作家我們應該理解并尊重。更多的情況是,作家在寫作時,主要用的是普通話,但是在作品中出于表達的需要而穿插一定的方言,方言多數出現在人物對話中。應該說,這種情況是相當普遍的,很多作家的作品中都或多或少地有一些方言或方言詞匯。只不過有的作家用得比較多,因而引起人們特別的注意罷了。
無論是方言寫作也好,還是在寫作中適當運用方言也好,我認為都沒必要一概加以反對。方言作為地域文化最重要的組成因素之一,蘊含著豐富的民俗風情特色和歷史文化內涵,不少地方方言中還保留了很多古漢語的習慣用語。文學作品中適當運用方言,一是可以強化小說的語言表現力,為小說增色添彩。有的方言寓意豐富、形象生動,是普通話所無法表達的。二是使小說具有地方色彩、地域特色。三是可以保存一些瀕臨消亡的方言。近年來,方言日益式微,不少以方言為基礎的地方戲急劇消失。用文學作品的形式保存方言,使流行于狹小區域的方言詞語被吸納到全民通用的規范話語體系,從而不斷豐富全民共同語,實際上也是在為搶救傳統民俗文化作貢獻。
但是,作家如果希望自己的作品被更多讀者接受的話,就不能不處理好方言運用的度。中國地域遼闊,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各地的方言也是千差萬別。雖然漢民族用的都是漢語,但是不同方言之間的鴻溝有時候并不比不同語言之間的差別小。方言所展現出的民間話語環境,對特定地域外的人們來說是非常陌生的,會給讀者理解文意造成一定的障礙和不便。怎樣在文學作品中恰當地運用方言,使其不至于阻礙外地讀者對作品的閱讀、理解,這是對作家功力的一個考驗。作家陳忠實在談到方言運用的時候說:“文學寫作的表述語言中摻進方言,有如混凝土里添加石子,會強化語言的硬度和韌性。我后來漸次明確,從字面上讓外地讀者猜不出七成意思的方言,堅決舍棄不用,用了反倒成了閱讀障礙。”金宇澄也認為,小說應該使紙上的滬語變得更加通暢、明白。“語言是為小說服務的。滬語小說最吸引讀者的還是它獨有的文學價值,也就是小說通過上海話呈現出來的上海生活。因此小說中的滬語應該是容易讓人懂的且能增加讀者閱讀樂趣的滬語。這樣既能讓小說的文學價值被讀者更廣泛地接受,也有利于滬語的推廣。否則,滬語小說只是有局限性的方言地域小說。”他在小說中避免了滬語的擬音字,放棄了不易書面表達的滬語句子。他們都清醒地認識到,方言在文學文本中的作用是雙向的,處理得當可以為作品添彩,處理不當則有可能給讀者“添堵”。作家在使用方言的時候,要善于提煉吸收方言里的養分,使其更好地為作品服務。不少作家在用方言表情達意的同時,都在努力避免制造閱讀障礙,這種努力值得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