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滹沱河水,清亮地流著。南岸的河北省安平縣孫遼城村一座樸素的民居門口,赫然掛著一塊匾,匾上寫著“孫犁故居”四個字,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所書。村外的麥田正在秀穗揚花,村內槐花飄香,仿佛《風云初記》中的風光再現眼前。
我來到孫遼城村,正值“五一”假期,村里的人正在忙乎著孫犁故居的布展。早年的織布機子安放在西屋里,墻上掛著孫犁先生和家人的照片。一個叫邢榮榮的小姑娘,正坐在小板凳上背解說詞,她說,5月4日這里就要對外開放了。一個自稱和孫犁先生是一個老太爺、已經七十多歲的孫振栓,正在北屋聚精會神地看著孫犁家的合影,像是在重溫一個大家族流逝的歲月。而在大門口,人們正在打磨臺階,為墻壁噴著涂料。門口對著一條長長的東西走向的街道,是孫遼城的主街,孫犁先生在《木匠的女兒》一開頭,就描述過這條村里的主街。如今街道兩側的白墻上,刷上了藍色的標語:“孫犁故里 文化名鄉”。
這里走出了一位文學大師,而這個小村莊和腳下的土地,就是大師的起點。“人對故鄉,感情是難以割斷的,而且會越來越縈繞在意識的深處,形成不斷的夢境。那里的河流,確已干了,但風沙還是熟悉的;屋頂的炊煙不見了,灶下做飯的人,也早已不在。老屋頂上長著很高的草,破陋不堪;村人故舊,都指點著說:‘這一家子人,都到外邊去了,不再回來了。’我越來越思念我的故鄉,也越來越尊重我的故鄉。”這是孫犁先生晚年,所寫散文《老家》中的幾句心里話。這綿綿的鄉情,如今濃縮在2013年為紀念他誕辰100周年而出版的《鄉里舊聞》一書中。
孫犁先生在美麗的滹沱河畔,度過了難忘的童年生活,12歲就離開故鄉到外面求學謀生,繼而投身革命,一生充滿傳奇色彩,更以習習荷風留香于中國文壇。他的童年生活,影響了他的一生。他所寫《風云初記》、《鐵木前傳》、《光榮》等作品,都有故鄉的影子。孫犁先生晚年的散文,更是飽蘸深情,對故鄉一往情深,綿綿不絕。在先生的眼里,故鄉的水土甚至春天的野菜和樹葉,不僅帶給他以吃食,更帶給他一種無限的自然之美。淳樸的鄉情和民風,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為他的人生上足了底色,而且愈到晚年這種色彩就愈加鮮明。在詩歌《蝗蟲篇——童年紀事》附記中,他寫道:“年老多病,夜間夢多。夢中時現童年鄉土景象。既寫鄉里舊聞若干則,今并及昆蟲細物,以見童年印象之深,旅人思鄉之切耳。”愛屋及烏,愛鄉及蟲,可見對故鄉感情之依依。
來到孫遼城,走在村里的街道上,就會想起先生筆下瞎周、楞起叔、大嘴哥等人物來。孫犁寫到的故鄉人,都是非常有性格和特征的,雖然都是平凡的人物,卻都能寫出特定環境下的善惡美丑,這全靠作家童年的積累和獨特的觀察、提煉,更靠鄉情的維系。在小說《光榮》里,先生寫了一位美麗而且上進的女孩子秀梅的形象,她和原生的感情是建立在共同的理想之上的,為大家吃好飯,為國家的幸福,心靈也是光榮的。誰能說,秀梅身上就沒有支持孫犁投身革命事業的善良的妻子的身影呢?這篇作品的泥土氣息,芬芳如蜜,綿綿鄉情,令人回腸蕩氣。《菜虎》中的盼兒,伶俐能干,因為發大水,父親不能躉菜來賣,只能和小伙伴一起捕螞蚱、蟬和幼蟲充饑,后來她進了洋人的教堂不知所終。這使得作者很難過,“現在農村已經看不到菜虎用的那種小車,當然也就聽不到它那種特有的悠揚悅耳的聲音了”。《木匠的女兒》中的杏兒,窮苦出身,卻是一位有血有肉并為感情左右的人,最后吃了虧。《風云初記》中的俗兒,就有這個女孩子的影子。《鳳池叔》、《瞎周》等,則生動地寫出了他所同情的鄉親們的不同命運,是舊社會的縮影,也是對故鄉過去的記錄。《父親的記憶》、《母親的記憶》、《亡人逸事》等,以自己的親身感受寫出了家人的大愛無疆,沒有洪鐘大呂的抒發,卻是泥土真情,字字感人,讀之不忘。
望著村邊的麥野,聽著村樹上的鳥鳴,好像聽到了孫犁先生小時唱的童謠。民間藝術對童年的孫犁影響是深遠的。比如,和孫犁先生小時候住一墻之隔的楞起叔會拉三弦,常會喚起他的藝術想象,觸動很深,直至晚年。他寫道:“我幼小的時候,好聽大鼓書,有時也自編自唱,敲擊著破升子底,當作鼓,兩塊破鏵犁片當作板。楞起叔給我伴奏,就在他家院子里演唱起來。”這是多么美好的回憶呀,就是這些民間的啟蒙,使孫犁先生無論走出多遠,也忘不了在冀中大平原上的孫遼城。
百年不廢孫遼城,
村歌猶唱文脈香;
當年北涉滹沱水,
知君至今在荷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