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個媽媽。只有大媽我叫“阿媽”,二媽我叫“二嬸”,三媽我叫“三嬸”。我的親生媽媽是“三嬸”。我幼年口齒不清,把“三嬸”叫成sumsum。
我的爸爸是廣東人,長期在上海做生意。阿媽和二嬸都住在家鄉,只有我的親生媽媽和他住在上海。我就是在上海出生的。五歲時他們帶我回廣州。他們在那里造了房子,讓大媽即“阿媽”住在廣州,把我留下來讓她照顧,他們仍回上海。在他們離開那天,生怕我吵鬧,特地請阿媽帶我去看電影。我最愛看電影了,記得那天去的是國民電影院。我家在文昌路龍津路,國民電影院在文昌路下九甫路,正是文昌路的兩頭,離得不太遠。等到看完電影回家,爸爸和我的親生媽媽已經走了,可是我若無其事,早把他們給忘了,因此阿媽說我這個人“大情性”,好照顧。
我的“三嬸”走了以后,有好長一段時間阿媽每天晚上陪我睡覺,給我在背上撓癢癢,講故事。阿媽小時候一直在鄉下,沒讀過書,不知道她為什么知道那么多童話故事。如今想來,這些童話故事真像后來讀到的貝洛童話、格林童話。她的許多故事主角是“熊人”,我后來才知道所謂“熊人”就是狗熊。廣東沒有熊,可見這些故事都是外地傳過來的。記得有一個故事里小主人公夜里聽到“熊人”咯噔咯噔吃東西,問它吃什么,它說在吃花生米,其實是在啃骨頭。這些故事我聽得津津有味。
她還跟我講了一些我們家的家事。她說她曾到過上海,從上海帶來廣州的那個留聲機是她讓我爸爸把抽雪茄的錢省下來買的。
她很稱贊我的sumsum,說她能主內也能主外,幫我爸爸做了很多事。還說我爸爸怕她,被她管住了,管得好。
阿媽愛我,我也愛阿媽。我還覺得她十分好看。這話我對一位嬸嬸說了,這嬸嬸覺得奇怪,問我阿媽什么地方好看,我想了想回答說,阿媽的鼻子好看。這位嬸嬸笑了,好像是笑我。我們沒談下去,反正我阿媽好看,不錯,鼻子就好看。可惜她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
我在小學里讀書很用功,阿媽一點也不管我,學期結束發給我獎品,她就很高興。她只要我每星期寫一封信給爸爸。我家房子很大,我爸爸的堂叔腿骨折,住在我家養傷,傷好后,就和太太住下來了。他們就是四公和五婆。他們的兒子在上海工作,他們是在家鄉享福的。四公愛燒菜,大熱天也用毛巾裹著頭燒菜,所以我家每頓飯菜都很好。星期六星期日我放假,四公總在星期六下午帶我去觀音山、沙面等處游玩,晚上上館子吃了飯才回家。阿媽要出錢,四公從不肯收。星期日我自由活動,看電影,逛永漢路(今北京路)的書店,因為我乖,阿媽很放心讓我出去,給錢讓我看電影和買書。不過我總是趁開學時大買一批書。樓下書房放滿了碑帖和《芥子園畫譜》,我在那里學畫畫和寫字,樓上空著的大廳里那書櫥塞滿了章回小說以及福爾摩斯探案等等,看小說就在那里。
1936年我讀小學五年級,有一天放學回家,只見剛從上海回廣州的sumsum滿面愁容,身邊是一位從鄉下出來的親戚。她們告訴我說,阿媽到鄉下吃喜酒,不幸急病亡故了。我一下子呆住,當夜乘渡船回鄉送別阿媽。
我今年九十一歲了,回憶童年,怎能不想起小時候養育我的阿媽?阿媽,我懷念你,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