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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年前,我的二表姐到武漢出差,在招待所里,發(fā)現(xiàn)那里面住著一些拍電影的人士,其中在影片里飾演女主角的演員,聽說我的二表姐是北京建筑設計院的技術員,就主動結識她,因為那女演員所扮演的,恰是一位在建筑工地負責施工質量檢查的技術員。兩個人一拍即合。二表姐熱愛文藝,是個電影迷。女演員不但問長問短,還仔細觀察二表姐的形象做派。當時北京建筑設計院在西郊,那片地方被稱作“新北京”,當時在建筑界最有影響的梁思成,提出了保留老北京、再造“新北京”的規(guī)劃設想,政府部門以后都要遷往“新北京”,城墻圈里的老北京則保持“半城宮墻半城樹”的活文物狀態(tài),那規(guī)劃似乎很快就能被采納而付諸實施。二表姐告訴那女演員,他們設計院當時的領導是部隊轉業(yè)的,跟工程師技術員們閑聊,坐沙發(fā)不適應,把鞋脫了,將雙腿挪到沙發(fā)上盤著,那是北方人在炕上的姿態(tài),院領導說起建設“新北京”,興奮不已,宣布:“要靠你們來設計,來落實!今后你們都是‘新北京’的功臣啊!”那女演員聽了對那場景的形容,摟住二表姐笑得好歡暢!
那一年我十五歲。二表姐出差回到北京,到我家把跟女演員結識的事講給我聽。她說,那女演員叫陶白莉。好生疏的名字!二表姐就再宣布:“她是陶金的女兒。”陶金!那我太知道了!他演過分上下集的名片《一江春水向東流》啊!二表姐說陶白莉眉眼很像她父親,才二十出頭,非常漂亮。我就問陶白莉演的那部電影叫什么,她說:“最后定下的名字,是《上海姑娘》。招待所里有人議論:肯定賣座,‘上海’就吸引人,何況‘姑娘’,兩毛五的票價里,‘姑娘’得占一毛五哩!這部電影,編劇是張弦,導演是成蔭。”我說張弦、成蔭全知道,二表姐對知道成蔭不以為奇,因為那個年代,他導演的《鋼鐵戰(zhàn)士》《南征北戰(zhàn)》大家都看過不止一遍。她問:“你怎么知道張弦呢?”我就立刻找出一本1956年第二期的《中國電影》,翻開,遞她手中,那上面刊登著一個電影劇本《錦繡年華》,署名正是張弦。二表姐調侃我說:“啊呀,原來你人小心大,看《大眾電影》不過癮,還看《中國電影》,你是不是想從影迷變成個寫電影劇本的人呀?”那確是我當時懷有的野心。
二表姐和我等著看《上海姑娘》,卻不知為什么久久沒有上映,也沒有什么宣傳。大約到了1959年初,電影院才安排了它的放映,我去看了,一開演,發(fā)現(xiàn)是黑白的,不對呀,陶白莉跟二表姐說過,明明是拍的彩色片呀!演了沒幾天,也就收起來了。后來知道,是張弦壞了事,電影被認為有“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不健康,但耗費了不少資金拍成,畢竟影片也沒有更大的政治問題,為收回成本計,洗印成黑白的拿出來演一下。從那以后二十年,張弦銷聲匿跡,陶白莉也再不出現(xiàn)于銀幕。
三十五年前,改革開放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被砸爛十年后得以恢復,主持了全國第一屆優(yōu)秀短篇小說的評獎活動,我1977年年底發(fā)表的《班主任》獲頭名,很興奮地去領獎,結果在眾多的獲獎者中,見到了張弦,他獲獎的那篇小說是《記憶》,記啊憶啊,人活一世,最不能剝奪的,就是記憶的權利與能力。我和張弦一見如故。我嘗試跟他聊聊《上海姑娘》,他只淺笑,不怎么呼應。但是我提到他那個沒能拍成的電影劇本《錦繡年華》,他眼睛忽然亮了,有些驚異地問:“你看過?還記得?”是的,記得。我現(xiàn)在還記得,那次領獎后,作家協(xié)會安排大家在崇文門外的一家招待所里,連開了幾天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研討會。有天中午,七八個人沒在食堂吃飯,而是跑到崇文門內一家餐館去歡敘。我坐在陸文夫和張弦中間,大家喝了不少酒,離席后散步回招待所。忽然張弦想起來,旋著身子問:“咱們給錢了嗎?”面面相覷后,都搖頭。于是大家又一起返回餐館,餐館的人覺得很奇怪,怎么酒足飯飽了還要重吃?聽說是來補錢的,才啞然失笑:“怪我們!因為覺得你們一群文明人,不會出問題,所以你們走了也沒理會!”記得后來是陸文夫付的款。那時候大家都覺得年華又似錦繡,告別陰郁,銳意創(chuàng)新。
三十二年前,我終于圓了寫電影劇本的夢。北京電影制片廠要把我的小說《如意》搬上銀幕,本來戴宗安女士已經(jīng)完成了一個改編本,并且刊登在《電影創(chuàng)作》上,導演黃健中覺得火候不夠,請我自己再操刀改編,我欣然應命,后來電影拍成上映。一天戴女士忽然來告訴我,成蔭要跟我見面,原來那時候成蔭正執(zhí)導《西安事變》,上下集,在當時來說是大制作了,戴女士擔任成蔭的助理。我很高興地去見成蔭,滿心滿意想跟他聊聊《上海姑娘》,我知道在執(zhí)導《上海姑娘》之前,成蔭到莫斯科電影制片廠進修好久,《上海姑娘》的情調很明顯有1955年莫斯科電影制片廠拍攝的《生活的一課》的印記,我想他是在堅持《鋼鐵戰(zhàn)士》那種陽剛粗獷的風格時,力圖拓展自己的藝術功力,融進詩意柔美的意趣。但是成蔭見到立即開門見山地說,他要請我看《西安事變》的樣片,并且要我寫一篇影評給《電影藝術》雜志發(fā)表。我吃一驚。當時獲得解放的著名影評家不少,新銳的影評人也已涌現(xiàn),作為大導演的重點片,在電影界權威的雜志上發(fā)長篇評論,怎么輪得到我來寫?但是他說服了我,大意是,在新的局面里,他希望他的新作品,能夠和錦繡年華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而我,在他眼里,就正當錦繡年華,可以寫出與資深評論家不同的文字。我應命寫成的評論一字未動刊發(fā)了出來,如今收進《劉心武文存》第38卷。
那以后又幾次跟張弦謀面。一次筆會,在某風景區(qū),我和張弦各自散步,在池塘邊迎面會合,我見他面色如春,是身心大舒暢的狀態(tài)。坐在長凳上,我們沒說什么話,但心照頗久。記得王蒙跟我說過,張弦和他落難后,曾相對默默無一語,只輪流嘆聲氣。張弦的落難,是因一篇并未刊發(fā)的小說《苦惱的青春》。青春不許苦惱,年華如何錦繡?落難后的張弦,在馬鞍山的電影院里掃地,直到終于復出。后來見到他的作品,特別是先小說后電影的《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就特別理解他如何為自己、更為眾生,那被壓抑的合理的七情六欲,尋求詮釋肯定,和沖決的勇氣與出口。二十八年前,我和他在香港相遇,一起消磨了一個下午,他跟我講起剛訪問過的一個國度,他的軟幽默,令我忍俊不禁。過了幾年,忽然有天接到他的電話,告訴我他和北京電影制片廠的導演秦志鈺結婚了,邀我去北影宿舍他家歡聚。后來他編劇、秦執(zhí)導的影片連續(xù)推出。他終于為自己構筑了最理想的生活。但天公作美總有限度,十七年前,張弦因癌癥去世,享年僅六十三歲。
一群麻雀在我書房窗外飛過,它們那斷續(xù)的叫聲,聽來總覺得是“去了,去了,去了”。是的,年華在流逝。記憶呢?有的記憶令人惆悵,卻也不應任其湮滅。和年屆八十的二表姐通電話,在如煙往事里隨意捕撈,就互相憶起,“新北京”的規(guī)劃終成畫餅,倒是CDB的摩天樓拔地而起……在《上海姑娘》拍攝成的二十一年后,看到一部電影《斗鯊》,導演是陶金,里面那個中年女特務,扮演者竟是陶白莉,從“上海姑娘”到這女特務,當中二十年她的青春美貌與表演才華與銀幕絕緣!而陶金,當今三十歲以下的,所知道的是另一位只活了三十六歲出演過電影《搖滾青年》的舞蹈家。從網(wǎng)絡上查張弦,最先跳入眼簾的,是非常年輕的美術家和名模。祝福年青的一代!卻也愿包括自己在內的老去的一代,能和年輕人一起擁有好的生命環(huán)境,葆有創(chuàng)造的活力。不分男女老幼,互祝年華似錦繡吧!
2014年春節(jié)前 溫榆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