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回憶起1996年夏天在奧賽博物館與那些名作的邂逅。那段日子我在美麗的巴黎病得不輕,但又不甘心臥床休息,讓病魔將我在法蘭西的大好光陰一天天吞噬。恰逢參觀證發下——這是我盼望心切的喜事,我們作為聯合國教科文組承認的國際藝術家,從此可以免費出入歐洲各國藝術博物館了。于是,一日清晨,我選擇前往奧賽博物館。為使自己在參觀時能堅持得住,我和著早飯把一大片止痛藥片咬碎吞下,暗暗祈禱這天的疼痛能放過我。
22間展室從低到高并備有自動電梯,把一批批觀眾送上館頂,我已知展品的大致分布,便有計劃地從第一展室依次觀摩。我特別留意之前參觀所疏漏掉的,并且照老習慣在本子上記下自己熟知或不甚了解的畫家和他們的原作。比如德拉克羅瓦的《獵獅》,安格爾的標準人體畫《泉》,庫爾貝在1855年完成的那幅描繪人物多達40位的巨作《畫室》,還有《奧爾南的葬禮》。米勒的隔壁是杜米埃。他別具一格,泥塑極具諷刺,畫作《洗衣婦》《三等車廂》中那強烈的貧民風撲面而來。我還見到了拉圖爾畫作中著名的燭光。布德爾的雕塑《埃拉克萊弓箭手》、卡爾波的《舞蹈》陳列在大廳中央。印象派大師們都云集在三層,他們得天獨厚,一人一室: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莫奈的《盧昂大教堂》、畢沙羅的《村莊》,凡高的自畫像和塞尚的蘋果。德加的油畫《苦艾酒》、蠟制品《十四歲的舞蹈家》以及其他色粉畫均陳列在幽暗的櫥窗里。我更注意到了與我同為女性的卡薩特、莫利索與瓦拉東的作品。她們個個美貌出眾,處在當時那樣歧視婦女的風氣中,與男畫家比高下是令人佩服的。這些在1863年沙龍展中落選的年輕人一定不會想到,100多年后他們會受到全世界如此之寵愛。至于勞特累克的巨幅畫,更使我驚嘆,這位終生致力于描寫紅磨房風塵女的殘疾畫家雖英年早逝,卻給后人留下了一大批風格獨特的杰作。
我在一幅又一幅名畫前駐足并陶醉其中,為這些生動的形象、和諧的色彩和嫻熟的筆法感動不已,為能如此近距離地感受大師的氣息慨嘆不已。
期間,我又去圖書室翻看了卡米爾·克洛岱爾的畫冊。這是我多年來一直敬佩和愛戴的法蘭西天才女雕塑家。她12歲開始捏粘土,19歲結識羅丹,從此事業和愛情交織如烈火,15年后他們卻分道揚鑣。她的藝術聰慧并沒有使她擺脫女人天生對白頭偕老的渴望,她終于瘋了。她有一雙深藍色的眼睛,年輕貌美的肖像圖片曾長久地擺在我那處于青春期的兒子床前。我們都不忍去看她那張攝于蒙特維爾精神病院的衰老不堪的相片,她關在那兒長達30年,一直到二戰中的1943年10月。她去世時,沒有一個人在場,連墓地都沒留下。然而,后人依然將她和羅丹的作品編撰在一起,不知她心里是否愿意。想著別人傷痛的故事,分分秒秒不覺流逝,自己身上的痛感似乎也遲鈍多了。
博物館的電視室循環放映著奧賽博物館的演變故事。它的偉大創意是將一個上世紀所建的幾乎廢棄的火車站改建成世界第一流的藝術博物館。火車站的設計師得過羅馬大獎,在市中心、塞納河畔、杜勒麗宮的對面鋪設了15條鐵軌,它的華麗建筑帶來了30年的繁忙交通,但在二戰前后日漸衰敗,被列為保護場所,博物館的設想由此產生。它有意保留了車站頂棚的拱形外觀,使之巧妙地成為這座藝術殿堂的巨大天窗。女講解員娓娓道來這段歷史,她是室內唯一的聲音。坐在電視室里的我正借助椅背使勁頂住背上的痛處,觀摩用了一整天,足有8個鐘頭,正常人尚且難以忍受,何況是患病中的我。
暮色中,我離開伯勒查斯大街沿賽納河岸往回走,冷風像一把把利劍直刺入背肌骨,以至我不得不縮緊痛木了的身子慢慢挪步。此時橋上已燈珠如串,盧浮宮與奧賽館隔河相望,像兩座水晶宮。廣場上一對天地合一般的美女俊男依然渾身涂白,模仿雕塑,正作示愛狀的啞語表演。和往常一樣,我彎下身朝他們腳下的小碗里投進了一二枚生丁。
(作者為畫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