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去年初,我開始撰寫這本小書,截止到今年7月,在一年半的時間里,斷斷續續寫了46篇,加上過去撰寫的4篇,合計50篇,總題曰:《無邊的風月》。雖然還有些題目可作,但關于紅樓細部的文化——我所知道的已然大體說清,何妨以不了了之呢?
書中的文章大部分在《文藝報》,小部分在《光明日報》上以專欄形式刊載,在此向有關編家表示感謝。友人曾經問我,為什么這本小書要以《無邊的風月》為名,我回答說《紅樓夢》在第一回,介紹此書傳播時曾經多次易名,其中之一是《風月寶鑒》,也就是說,《紅樓夢》還有一個與“風月”相關的名字,《紅樓夢》是說不盡的,故此便衍生了這個書名。而說到《風月寶鑒》自然會令人想到瑞大叔——賈瑞,那樣一個不可挽救的蠢物,也有一面鏡子,鏡把上鏨著“風月寶鑒”四字,跛道人說這是“警幻仙子所制”,專治“邪思妄動之癥,有濟世保生之功”。雖然有“濟世保生之功”, 卻哪里想到反把瑞大叔害死了,這真是難以說清。而中國當下小說鮮見經典,原因也是復雜的,難以說清,但原因之一,或者就在這里。
扶頭霧雨催春盡,十日舊游花尚嫩。東風一夜損芳菲,滿地落紅深幾寸?
花朵是嬌嫩、短暫的,春夜的東風便可以將它們吹落。花朵的生長、隕滅與文學近似,而研究者的工作便是對這一過程進行分析,至少將散落于泥土的花朵集納起來,看看這花朵的色澤,數數這花瓣的數量,所謂細數落花,花蕊是淺金還是蔚藍,等等,這樣的事情做多了難免自己也感到瑣碎,然而既然廁身于此,總要做好,我是不愿意只說些思潮性的籠而統之話的。
二
說到莎士比亞,西方人有一句口頭禪,叫做說不盡的莎士比亞。套用這句話,曹雪芹筆下的《紅樓夢》也是如此。立場不同,階層不同,對《紅樓夢》的闡釋也不同。有人說是朝代更迭時期的民族斗爭,有人說是清宮內訌反映于賈姓家族,還有人說是階級斗爭,或者賈寶玉就是曹雪芹在虛擬世界里的元神,如此等等,猶如小孩子手里的萬花筒,隨著手的轉動而呈現不同的瑰麗景象。
我沒有這個能力,只能就《紅樓夢》的某些細部文化,略談我的一些拙見。比如,寶玉與黛玉第一次見面之時,寶玉為什么要穿那樣的炫服,梳那樣的辮子;寶釵的閨房為什么是雪洞一般,懸掛青色的帳幔;金釧兒為什么在端午期間跳井,而端午剛過,寶玉便被賈政暴打一頓,端午與人物的命運保持一種什么關系;什么是長史、跟丁、泥腿子;鮑二作為賈府的奴才,為什么不在花名冊上;李紈、鳳姐的月例是多少,丫鬟的月例是多少,賈府的歲俸、地租是多少;秦可卿的喪儀雖然焜燁浩大,卻沒有放在寧國府的主要院落里,且出現了搭金橋、開方破獄那樣的粗鄙佛事,等等。許多年過去了,隨著歷史塵埃的積重,《紅樓夢》中原本清晰的語境,遠離今天久矣,而使讀者懵懂。如何拂去這些塵埃,還原歷史語境,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情,這不僅因為時間久遠,而且涉及了許多門類知識,襲用現在的網絡用語,這既是一種穿越,也是一種跨界,而且有些屬于邊角材料,所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做起來便格外艱難。當然,說千到萬,還是我的知識有限,需要繼續努力,倘有疏訛,尚祈顧曲。
我是做文學研究的,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文化進入文學領域,從事文學的人基本轉至文化領域,進行與國家、社會、群體相關的文化研究了。而文學與文化,尤其是與經典小說中細部的文化關系,則鮮有研究。這真的是一件叫人十分無奈之事,在商品經濟時代,有多少人愿意做這樣投入多而產出少的事呢?但總要有人去做,在細讀之中發現文化,并進行某種意義的詮釋,使今之讀者在復原的語境中,得到某種感悟,進而領略蘊藏于其中的奧妙與意義,難道不是一件應該努力去做的事情嗎?
英國人喜歡說這樣一句話:One hand washetn the other,大意是,兩只手相互搓洗,才可以清洗干凈。在一個與讀者互動的時代,當然也是如此。即因此,本書采取了隨筆形式;同時根據《紅樓夢》的回目順序進行編輯,而使讀者可以大體對應。這當然是我個人的一點小想法,歸根結底還是要請讀者認可的。
《北史》在《隋宗室諸王傳》中,引述了慎子的這樣一段話:“一兔走街,百人逐之;積兔于市,過者不顧。”不是不想要那些市場中的兔子,是因為那些兔子已經有了歸屬,而在大街上奔跑的兔子,由于沒有歸屬,即便只有一只,人們也要蜂擁追趕,希圖占為己有。然而細想想,捉不到又怎樣?當然不會怎樣。想通了,跟著兔子一陣瘋跑,出一身透汗,不也是一件好事?搞研究也類似于此,只要在瘋跑之中得到某種釋放,也就可以了,因為至少我們在釋放中獲得了某種愉悅,還有什么不高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