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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那個婦女節(jié),我和一些人坐長途車去廈門,立在某個廣場挑選衣服的情景。據(jù)說這批貨剛從香港、臺灣偷渡而來,款式和質(zhì)地在內(nèi)地還沒有出現(xiàn)。整個廣場充滿了刺鼻的消毒水味和發(fā)霉的氣息,然而我們誰也沒有嫌棄,一個個歡天喜地買了許多,有的穿在身上,有的送給了內(nèi)地親友。
同年,我們以相同的面目跑到香港,躲開富麗堂皇的銅鑼灣、海港城,直奔臟亂的女人街,去挑選那些掛著異域標簽的地攤貨,迎頭撞見了香港人不屑和鄙夷的眼神。
深圳,某個時期,似乎隨地可撿黃金,隨處可逢機會。同時,這也是一個理想者的圣地,北斗星般照亮了許多人的夜空。當然,這里除了是改革開放的前沿、實驗田、世界的加工廠,同時還是暴發(fā)戶、偷渡仔、尋租客們的樂土。
《樟木頭》的年代,我剛剛來到深圳,那是一個到處都是眼睛,遍尋可疑女人的街景——我所在大樓里的一個女孩就被一輛汽車拉走,再也沒有回來。那個無法言說的午后,她的命運成了一個謎。在我的眼里,她僅僅是一個優(yōu)秀的舞蹈演員,其他角色誰也無從得知。那時候的我們,身上必須帶有一個證件或證明,否則分分鐘都有被帶進看守所的可能。沿海地區(qū)的溫?zé)崦噪x正透換著每一個人的血汗和體溫,所謂夢想,變得那么做作和矯情。何去何從,我們迷茫、無助。那樣的情景,讓我想起了臺灣作家吳濁流的小說《亞西亞的孤兒》。
屬于深圳的30年過去了。如今,這座城市不再招搖速度和金錢,它的價值取向開始出現(xiàn)了多元,它與魔幻的港澳臺雜交出自己的孩子,它不再漂著,與內(nèi)地和腳下的土地發(fā)生了真正的關(guān)聯(lián)。咋咋呼呼、財大氣粗的標識開始消退,內(nèi)在精神出現(xiàn)了變異。而另一種氣質(zhì)的魚,正優(yōu)雅地浮出水面。
文學(xué)的深圳回來了。它以一種與時代息息相關(guān),寸步不離的特殊氣質(zhì)出現(xiàn),悄無聲息地鋪排在深圳的大街小巷深處,分布在地王大廈和京基100的光影里,藏身于深南大道兩側(cè)炫麗的幕墻處,甚至跳上了開往關(guān)外或九龍的大巴。文學(xué)的氣息,由東到西由南至北,遍及了這座地貌被移山填海改變過,人心被翻江倒海洗劫過的城市深處和上空。
我便是這樣的一條魚。深海里淹沒,淺灘上擱置,最后活了回來;貋頃r,身形和味道都已改變。在乎的已經(jīng)不在乎,沒有認識的已不想認識,忘了的索性遺忘。反正,我已選擇了重生。
當年住在樓下的一個熟人找到我,約好了吃飯,F(xiàn)在的她,是個有錢人。席間,她說了很多話,話里盡是炫耀。炫耀孩子在國外讀書,說美式英語,炫耀廠里幾百號人,全是家鄉(xiāng)來的,她是村里的驕傲。結(jié)束時,她邀我們?nèi)ニ廊A的家中看看。她急于向我證明,向見過她窘境的每個人證明她現(xiàn)在的富裕和成功。她急于修改,在我們心中留下的那個充滿挫敗與不堪的當年。
沒有看不起,除了沒有資格和條件,還有,我開始生出愛惜。因為她心里長文學(xué)了,費的那番心思便是文學(xué),眼里的紅絲,粗糙的手掌,她受的苦以及沒有表述的部分,就是我眼里的小說。
當年擠在人流中購買港貨,伙伴們開心的樣子,我至今還記得,那是對外面世界怎樣的一種向往和好奇啊。如今,港臺甚至是海外早已對內(nèi)地人刮目相看,復(fù)雜心情難以言表。一路過來,敏感的我們,心中藏有感動,更藏有傷口。雖然早已愈合成蝴蝶結(jié),晴朗時翩躚,借妝術(shù)艷光四射,一切都天衣無縫,仿佛歲月靜好。然而,誰也擋不住,它會選擇在一些平凡的雨天或午后,隱秘發(fā)作,痛徹心扉。于是我有了《親愛的深圳》《皇后大道》《十七英里》《十二條》《撲熱息痛》《復(fù)方穿心蓮》……不是我的故事,卻是我們的故事,只因發(fā)生時,都在現(xiàn)場,一個也不少。哪怕只是旁觀,也未曾離開。
表達不清的時候,我常常用煲湯來形容寫作這種事。之前有過五花八門的材料,歷經(jīng)火上的翻滾和煎熬,當這一切都已了結(jié),便化成一味平靜的清湯。然而這湯已不是原來的白水,它藏匿了神農(nóng)的百草,五味雜陳。文學(xué)上,它是舍掉了成語、好詞、偷學(xué)的十八般武藝,以及堂皇的意義和主張,留下了欲罷不能和欲語還休。作家和這碗清湯一樣,回不去了。而這種化學(xué)反應(yīng),讓我們受盡煎熬卻又樂此不疲。
回頭看看,曾經(jīng)在意的已不在意,包括那些以為不會改變的初衷。只是,我仍然相信我眼中所見、心中所想,并努力地堅持著,記下我們這些深圳人的過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