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過去是不會真正離去的:我們正在經歷著的一切僅僅存在于逝去的瞬間之中”。
終于完成了,這個溽熱的夏天,我和十二歲的格子一樣,耳邊總回旋著噼噼啪啪的火雨聲。現在,我要和她告別。
這個小說,從開筆到敲上最后一個句號,延宕的時間太久。記憶里,似乎連著幾個熱夏都在試圖走進這個女孩的世界。———為什么說是“試圖”?因為總是少時間。終于得了一個整日,跟隨格子在蘆荻街上游蕩,下一回,又不知何時。有時等上一周,有時一月,甚而更久,如此反復,我總不能真正地走進格子的內心。我感受到了她的不信任,她的嗔怪。她索性拋下我,一個人遠遠地跑前面去了。
這樣一種試圖走進、卻又被拋下的無望,隨時催逼著我,令我不敢懈怠。有一天,我恍然發現,我筆下的人物開始朝著自己的方向、而不再是我設定好了的路線發展了,心里一驚,繼而一喜,告訴自己:就讓格子心無旁騖地一個人游蕩吧,誰也不該替代了她。
“格子的十二歲夏天,是在暖水瓶的憂傷碎裂聲中驚醒的。”這是小說的開頭,我在敲下這第一句話時,似乎給小說定下了基調:憂傷的,懵懂的,驚醒的———是一個十二歲少女眼中的世界。而我著力要刻畫的,就是這個叫格子的少女,面對一個復雜世界的所有感觸、哀愁和心靈的激蕩。我特意為小說畫了一張人物關系圖和小街平面圖。我甚至還給小說勾勒了一個梗概——
這是一個關于孩子、家庭、戰爭與成長的小說。故事背景是和鄉村接壤的小鎮。故事發生的時間未言明,但能夠推算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小說通過十二歲女孩格子五年級暑假親歷的幾件日常事:
之一,表哥參軍———對越自衛反擊戰,以為在前線陣亡,未婚妻一家的前后變化和小鎮上的流言蜚語,感受成人世界的復雜———穿軍裝的表哥是格子那個年紀的精神偶像;
之二,梅香發瘋———梅香是格子“三劍客”伙伴老梅的二姐,這個奇異的女子,在很多小鎮人眼里是個不可靠近的瘋子,但在格子的一步步試探與走近中,感受到大人們以為的正常世界,在“瘋女子”眼里的非正常;
之三,荷花溺水———這個鎮長家的親戚、大女孩荷花暑假里來小鎮玩,水性好,常在青水河里戲水,然而一個意外,去了深水區再也沒有回來……
三條線索并行穿插展開,格子的性格脈絡逐漸豐滿。這個十二歲的夏天,終于讓格子明白:原來她眼里無限大的世界,僅僅只是這個世界微弱的塵星,是千千萬萬個小世界的一部分。
我想象了一個蘆荻鎮:古舊的、安靜的、水汽彌漫的,同時也是炙熱的、沉睡的、午后的熱焰噼噼啪啪爆裂的。格子就在這樣一個古鎮小街上游蕩,百無聊賴,無所事事。她似乎總在游蕩,從自家竹林到老梅的梅家塢,從草木蔥蘢的山岡到神秘幽深的尼姑庵———這個尼姑庵,在我開初交代小鎮格局時,并未意識到它在“下卷”會成為故事的重要發生地。連帶著,意料之外的人物一個個登場:尼姑庵的老住持覺持師傅、小尼姑靜蓮、打雜和尚靜守。
故事似乎偏離了軌道,按它自身的邏輯在生長。
小說的另一變化是線索之三的“荷花溺水”,成了荷花考取上海中醫藥大學,神采奕奕同格子告別。設定荷花意外溺水,原是受了生活中實有其事的影響,然而寫著寫著,我決定不能照搬這個意外。小說有它自身的邏輯,即便是虛構,也應當審慎地對待一個人的死。對格子,荷花是可觸摸的遠方。
說說小說的“插敘”,這一段文字,其實更像一個“尾聲”,或說“余情”。時間和空間,故鄉和他鄉,童年“夢中的真”和“真中的夢”,樂土不再的喟嘆……以及一個游子所有的鄉愁,但愿讀者能夠理解我的“一廂情愿”。
好了,該是告別的時刻。多年前的夏天,格子告別了她的童年時代。而我,也要在夏天里和她揮手再見。好在,“過去是不會真正離去的:我們正在經歷著的一切僅僅存在于逝去的瞬間之中”。(阿爾維托·曼古埃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