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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明與滋潤——汪曾祺的意象美學(王干)

    http://www.donkey-robot.com 2013年06月26日08:43 來源:中國作家網 王 干

      汪曾祺的小說曾經被人們稱為“意象現實主義”,可說抓住了汪曾祺小說的美學特征。意象美學由于美國意象派詩人的崛起而受到世人的矚目,但真正的意象美學其實源于中國,意象派的代表詩人龐德就明確提出唐詩就是意象派的鼻祖,龐德將翻譯唐詩作為自己的一種創作。唐詩宋詞具有明顯的意象詩的特點,但唐詩宋詞并非意象詩的開端,而是集大成。意象美學是中國文學源遠流長的優秀傳統,在中國最早的大詩人屈原以《離騷》為代表的楚辭作品里就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因而至今讀來仍然魅力無窮。由于中國韻文和散文的兩大傳統不太一樣,所以中國的小說創作沿襲的是非韻文的路子,清代大文學家曹雪芹率先將韻文的傳統引進了長篇小說的創作,在《紅樓夢》中大量使用了意象、意象群、意象群落,從而構建了曠世絕唱——大觀園。“五四”時期,由于對傳統文化的情緒性的排斥,以意象為代表的中國美學精粹被西方和俄羅斯的美學所替代。雖然魯迅、沈從文、孫犁等人的作品頑強地生長著中國意象美學的元素,但仍被其他的強勢話語所遮蔽,人們對小說家的意義多半從思想、情節、人物來進行詮釋。1978年以來,中國的意象美學得到了復蘇,汪曾祺的走紅就在于作品中呈現出鮮明的中國意象美學特性。這種不同于西方象征主義的美學形態,融化到小說中具有的核輻射的審美力,已經引起了越來越多的人的關注。

      汪曾祺是一個非常中國化的作家,以至于被人們譽為“最后一個士大夫”,這個“士大夫”的稱呼,一方面是對汪曾祺文化精神的概括,另一方面也是人們對漸行漸遠的中國文人精神的憑吊。五四以來的知識分子精神取代原先的文人情懷,在歷史進程中無疑是進步,但對文學的本體尤其對漢語藝術文本來說,容易屏蔽到一些中國文化的潛在精神。汪曾祺的晚成乃至今日余音繞梁,與長時期的被屏蔽有關。汪曾祺體現出來的中國文化精神是多方面的,這里只想就他作品中意象美學的一些特征進行陳述。

      一

      汪曾祺的作品寫得很干凈,在文字上長句很少,標點更是只用句逗。這種干凈是現當代作家中極為少見的,有點清水出芙蓉的味道,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出污泥而不染”般的孤潔。為什么?這與汪曾祺對文學的理解有關,汪曾祺曾經這樣稱贊他所推崇的文學前輩廢名:“他用兒童一樣明亮而又敏感的眼睛觀察周圍世界,用兒童一樣簡單而準確的筆墨來記錄。他的小說是天真的,具有天真的美。”他在《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中又如此稱贊金岳霖:“為人天真到像一個孩子。”在懷念沈從文的悼文中,稱沈從文是《赤子其心,星斗其文》。

      可見赤子、兒童、孩子,明亮、敏感、天真,都是汪曾祺推崇的境界。有人說,詩人必須有一顆赤子之心,不能說詩人都有一顆赤子之心,但具有赤子之心的人同樣具有一顆詩心。汪曾祺雖然擅長小說散文,但亦不滿足于詩心藏在文中,他經常寫詩,有白話詩,也有舊詩,在《釋迦摩尼傳》中,他直接運用駢體文來敘述釋迦摩尼的一生。這種詩心始終燃燒著他,但他選擇了一個反抒情的方式,通過意象的方式來表達他的詩心,這就是通過童年的視角來觀照周圍的世界和人生。

      我們也就能夠明白汪曾祺那些描寫故鄉高郵的小說為什么如此動人、如此膾炙人口了。在那些描寫故鄉的小說里始終閃爍的是一雙孩子的眼睛。學者摩羅《末世在的溫馨與悲涼》這樣描述:“汪曾祺的文字讓我讀出了這樣一個少年和一種情景:這個少年有時在祖父的藥店撒嬌,有時在父親的畫室陶醉。他永遠保持內心的欣悅,感官盡情地開放,他入迷地欣賞著河里的漁舟、大淖的煙嵐、戴車匠的車床、小錫匠的錘聲,還有陳四的高蹺、侉奶奶的榆樹。這個少年簡直是個純潔無瑕身心透亮的天使,那個高郵小城則是一個幸福快樂的溫馨天國。”

      摩羅用“純潔無瑕身心透亮”來形容這個天使一樣的少年,在于童年的世界里,是不受污染、不被干擾的,是接近于無限透明的零狀態。在汪曾祺的作品中“童年”這一美好的意象通過對周圍世界的折射,創作出一個天國一樣的故鄉來。故鄉系列小說是汪曾祺小說的最高的明凈境界,明凈的原因在于汪曾祺內心的童心、詩心對故鄉的美化和凈化。故鄉當然不是仙境,童年自然也有幻覺,魯迅在《故鄉》里一方面寫了童年的美好,寫了西瓜地月光的迷人,另一方面則冷峻地撕開記憶的面紗,直面荒蕪的現實和溫馨記憶的反差。而汪曾祺追求的是和諧,他那雙清澈的眼睛看見的只有童年的歡樂、天真和可愛。

      如果說汪曾祺描寫故鄉的作品采取童年的視角可以理解,故鄉的記憶可能淡化了辛苦、艱難、不幸,留下來的是善良、溫馨、美好,因而童年美、故鄉美是人之常情。其實不然,他寫下放勞動的《羊舍一夕》《看水》《黃油烙餅》依然采用的是兒童視角,從年齡上說,他已經接近40,從地域上看關外張家口遠非故鄉,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份是一個下放的右派。這個下放的右派已不是那個年幼無知的李小龍(《曇花·鶴和鬼火》),而是遠離家庭、備受質疑的流放者。而汪曾祺依然用童年的視角來看待對他來說是異鄉的流放生活,篩去了其間的殘酷、陰暗、冷漠。

      這源于汪曾祺在創作時抽空了內心的蕪雜,讓內心呈現出澄明的狀態,而這種澄明的狀態和童心是非常接近的,汪曾祺的代表作《受戒》的男女主人公明海和小英子就是這樣的澄明的處子,絲毫沒有沾染塵世的氣息。其實,在汪曾祺的其他一些不用兒童視角的小說里,也時不時地可以讀到那顆天真的童心。“正街上有家豆腐店,有一頭牽磨的驢。每天下午,豆腐店的一個孩子總牽著驢到侉奶奶的榆樹下打滾。驢乏了,一滾,再滾,總是翻不過去。滾了四五回,哎,翻過去了。驢打著響鼻,渾身都輕松了。侉奶奶原來直替這驢在心里攢勁,驢翻過去了,侉奶奶也替它覺得輕松。”《榆樹》里雖然寫的是侉奶奶的視角,可躍動著的是一顆無瑕的童心。

      汪曾祺的這種童年意象不僅融化在寫人物的作品里,那些描寫風俗、動物、植物的篇章也滲透了童趣。散文《葡萄月令》是汪曾祺作品中童心、詩心、圣心高度融合的一篇極品,來源于作家的一顆赤子之心。《葡萄月令》平實、簡潔,乍一看,貌似一篇說明文,介紹一年之中葡萄的種植、佩玉、采摘、貯藏等有關的“知識”,從1月到12月,像記流水賬一樣。但細細品讀,就發現作家視葡萄為一個成長的嬰兒,一個仙子一樣的生命。“一月,下大雪。……葡萄睡在鋪著白雪的窖里”。“二月里刮春風……葡萄藤露出來了,烏黑的。有的枝頭已經展開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蒼白的小葉。它已經等不及了。”“四月。澆水……葡萄喝起水來是驚人的……從根直吸到梢,簡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不難看出,汪曾祺創造了近乎童話一樣的境界,纖塵不染,超凡脫俗。

      無疑,和很多的大作家一樣,汪曾祺是描寫風俗的高手,但汪曾祺把這種童心意象化的追求,也表現在他在風俗的描寫之中。他說:“風俗,不論是自然形成的,還是包含一定的人為的成分(如自上而下的推行),都反映了一個民族對生活的摯愛,對‘活著’所感到的歡悅。他們把生活中的詩情用一定的外部的形式固定下來,并且相互交流,溶為一體。風俗中保留一個民族的常綠的童心,并對這種童心加以圣化。”(《談談風俗畫》,圣化童心,成為汪曾祺小說不滅的永恒意象。

      二

      “水”在汪曾祺的作品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意象。法國漢學家安妮居安里在翻譯了汪曾祺的小說后,發現汪曾祺的小說里經常出現水的意象,即使沒直接寫水,也有水的感覺。他的小說仿佛在水里浸泡過,或者說被水洗過一樣。水的意象稱為汪曾祺美學的外在特征,

      他在自傳性散文《自報家門》,明確表示從小和“水”結緣。他說:“我的家鄉是一個水鄉,我是在水邊長大的,耳目之所接,無非是水。水影響了我的性格,也影響了我作品的風格。”

      汪曾祺在以本鄉本土的往事為題材的系列小說《菰蒲深處》的自序中亦云:“我的小說常以水為背景,是非常自然的事。記憶中的人和事多帶點泱泱水氣。人物性格亦多平靜如水,流動如水,明澈如水。因此,我截取了秦少游詩句中的四個字‘菰蒲深處’作為這本小說集的書名。”

      老子說:“上善若水”,將水視為善之最,足見中國文化的傳統對水的器重。水在中國哲學中具有勢弱柔順的特征,同時也有持久韌性的特征,水滴石穿的成語就是水哲學的另一面。汪曾祺作品中的人物大多逆來順受,最強烈的反抗動作也就是錫匠們在縣政府“散步”抗議而已,而且是無聲的。他筆下的人物常常隨水而居,隨遇而安。水賦予人物的性格,也就多了幾分淡定和淡泊。《看水》和《寂寞與溫暖》可以視作汪曾祺的自傳體,和《葡萄月令》一樣,這兩篇小說寫的是汪曾祺下放到張家口外農科所的生活。有研究者認為,“《看水》中的水的意象和《寂寞與溫暖》中女主角沈沅姓名中的‘水’旁,是證明作家自我隱喻——汪——的有力證據,似乎不能用巧合來解釋。”這兩篇小說中的主人公一個是女性,一個是兒童,他們顯然是弱者,他們表現出來的水一樣柔弱的品質,正是作家內心的某種寫照。

      水的流動形成了結構。汪曾祺這種“水”意象美學還體現在小說的結構的自然天成上。汪曾祺寫作的都是一些篇幅短小的小說和散文,一般來說,短篇小說的結構是非常講究的,常常在情節的設置上下透功夫,莫泊桑、契訶夫、歐·亨利之所以被稱為世界短篇小說之王,就在于他們在塑造人物、敘事結構上精心追求。而汪曾祺對結構的理解則是“隨便”,為了證明這種“隨便”的合理性,還在《汪曾祺短篇小說選》的自序中引用蘇東坡的話來論證。“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蘇東坡《答謝民師書》)這種水的結構有點類似書法上的“屋漏痕”的境界。陸羽《釋懷素與顏真卿論草書》載:顏真卿與懷素論書法,懷素稱:“吾觀夏云多奇峰,輒常效之,其痛快處,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又如壁坼之路,一一自然。”顏真卿謂:“何如屋漏痕?”懷素起而握公手曰:“得之矣!”又南宋姜夔《續書譜》稱:“屋漏痕者,欲其無起止之跡。”

      “屋漏痕”是一種比喻性的說法,用到小說的結構上其實就是隨便而為的意思。雨水漏屋,全無定勢,自然形成。

      汪曾祺意象美學里蘊含著中國書畫美學的精神。宗白華在《美學漫步》一書中論及《中國書法里的美學思想》談到張旭的書法時,說:“在他的書法里不是事物的刻畫,而是情景交融的‘意境’,像中國畫,更像音樂,像舞蹈,像優美的建筑”。宗白華這里所說的意境加了引號,顯然是覺得意境一詞不足以表達張旭書法的內涵,其實聯系上下文,我們可以發現,宗白華所要說的其實是意象的內涵。中國書法、中國水墨畫作為中國文化精神的抽象代表,其精髓就是意象,言外之意,象外之意,象外之象。而中國書畫最明顯的特征,也在于水的流動,墨也是一種有顏色的水,它的流動和紙的空白形成了黑白的映襯,這映襯是水的美學的碩果。汪曾祺是書畫高手,他的書畫成就在一些專業人士之上,他的一些書畫作品至今被藏家們視為珍品而津津樂道。

      汪曾祺精通書法奧妙,深諳水的結構之美,并成功地轉化到小說的創作之中。他的小說幾乎每一篇的結構都不一樣,又自然天成。《星期天》的結構松散天成,而《日晷》的結構如樹生枝杈,兩股合流。《云致秋行狀》又如一股溪流漸漸流來,《受戒》和《大淖記事》在開頭悠然講述風俗民情,進入“中盤”后,《受戒》枝蔓刪去,如小提琴獨奏一樣悠揚。《大淖記事》則以對話收場,余音不絕。

      汪曾祺的小說中,還有一種類似套裝或組合的特殊結構,這就是“組”結構,組結構是以三篇為一個單元,形成似連還斷、似斷又連的組合體。三篇小說之間,情節自然沒有聯系,人物也沒有勾連,有時候只是通過空間加以聯系。有《故里雜記》(李三·榆樹·魚)、《晚飯花》(珠子燈·晚飯花·三姊妹出嫁)、《釣人的孩子》(釣人的孩子·拾金子·航空獎券)、《小說三篇》(求雨·迷路·賣蚯蚓的人)、《故里三陳》(陳小手·陳四·陳泥鰍)、《橋邊小說三篇》(詹大胖子·幽冥鐘·茶干),六組18篇,在汪曾祺的小說中占有相當高的比例。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套裝結構的方式是汪曾祺晚年的作品,在早期的創作中一篇也沒有。他反復再三地實驗這一小說形式,說明在他的心目中對這種形式的喜愛和器重。

      這種小說的組合法在其他作家身上有過類似的實驗,但如此多的組合,又達到如此高的成就,可以說獨此一人。這有點類似書法上的“行氣”,就是字與字之間內在的聯系。汪曾祺說:“中國人寫字,除了筆法,還講究行氣。包世臣說王羲之的字,看起來大大小小,單看一個字,也不見怎么好,放在一起,字的筆畫之間,字與字之間,就如老翁攜幼孫,顧盼有情,痛癢相關。安排語言也是這樣。一個詞,一個詞,一句,一句,互相映帶,才能姿勢橫生,氣韻生動。”(《揉面》)而落實到作品中,則是篇與篇之間的“篇氣”,每一篇作品都有自己的氣息,有些作品氣息是相通的,像《故里三陳》里《陳小手》《陳四》《陳泥鰍》,表面是三個姓陳的人物,三個人物連起來就是底層手藝人的悲慘命運,作家的悲憫之心油然而現。在早期短篇小說《異秉》里寫的也是類似人物的命運,但作家要把這些人物構思到一個場景之中,并賦予一定的情節和戲劇性,不符合晚年汪曾祺的小說趣味。就意象美學而言,這是對意象群和意象群落的營造。單個意象的創造,在唐詩宋詞那里已經到了極致,《紅樓夢》之所以開一代之風,很大程度上是將中國人的意象從詩歌融化到小說中,但曹雪芹塑造的不再是單個的意象,而是一個個意象群和意象群落,形成了獨特的美學世界。汪曾祺顯然意識到單個意象的力量有限,他要通過“集束手榴彈”的方式來創造新的意象體,尋找最大的審美空間。

      汪曾祺對語言的探索也是功勞卓著,他把現代漢語的韻律美、形態美幾乎發揮到極致。他刻意融合小說、散文、詩歌文體之間的界限,從而營造出一個更加讓讀者賞心悅目的語言世界。語言在他手里像魔術師的道具一樣,千姿百態,搖曳多姿,神出鬼沒,渾然天成。水的流動,水的空靈,水的無限,在他的作品中得到最好的詮釋。

      汪曾祺以水為美,以水為師,在水的意象之后隱藏著他的文學觀——滋潤。他在《蒲橋集》再版后記中說:“喧囂擾攘的生活使大家的心情變得浮躁,很疲勞,活得很累,他們需要休息,‘民亦勞止,迄可小休’,需要安慰,需要一點清涼,一點寧靜,或者像我們以前說的那樣,需要‘滋潤’。”汪曾祺確實實現了他抒情人道主義的美學思想,他的作品是滋潤的,他去世多年,作品至今仍在滋潤著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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