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批評家要有自己的價值立場和趣味傾向。張潮在《幽夢影》里說:“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水不可以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蘿;人不可以無癖!睂ξ膶W批評來講,所謂“癖”者,就是獨具個性的審美好惡。趣味無可爭辯,那是指面對同樣高級的趣味,是無須“爭辯”的。例如,在喜歡李白與喜歡杜甫之間,就難分軒輊。但是,趣味是有雅俗高下之分的,在高而雅的趣味里,總是含著良好的教養和普遍的人性內容。喜歡《肉蒲團》就是俗,欣賞《紅樓夢》就是雅;熱愛司馬遷的《史記》就顯得“高”,贊賞魏收的“穢史”就顯得“下”。文學批評的最大危機,就是批評家沒有屬于自己的價值立場和趣味傾向,就是“隨人道短長”,就是以俗為雅、以下為高、以丑為美、以假為真。當前這樣的事情,似乎并不鮮見。有些文學性和詩意性很貧乏的作品,無節制地渲染污穢和酷虐事象的作品,只要是名家寫的,或者獲了獎,某些批評家就都照單全收,就說它好。這是審美趣味上的低下、麻木和無個性。
如果說,“不滿是上進的車輪”,那么,懷疑和否定則是批評最內在的本質。沒有認同,就沒有經驗的吸納;沒有否定,就沒有認知空間的拓展和認知能力的提高。即使“肯定”的翅膀,也要借著“否定”的動力來飛翔。這是因為,只有經過懷疑和反思等否定性的檢驗過程,肯定性的認知才是可靠的。呂坤《呻吟語》云:“過寬殺人,過美殺身!彼,即使在欣賞一個作家和一部作品的時候,也要保持清醒的否定意識和分析態度。在懷疑精神與否定性沖動寂滅的地方,謊言和欺詐必然泛濫成災。無原則地把“說好話”和“要厚道”當作絕對原則,這是鄙俗的庸人習氣,是對批評本質的誤解,是對批評精神的無知,往往造成個性的萎縮和創造力的低下。古爾德納說,知識分子的職責,就是向社會提供“批判性的言論文化”。批評家就是敢于“說難聽話”的人,就屬于典型的“批判性的言論文化”的生產者。
批評不是一種自說自話的獨白,而是一種積極的對話行為。只有通過對話性甚至對抗性的批評,我們才能逐漸成熟和強大起來。一個人既是批評的主動的施為主體,也是批評的受動的對象主體,也就是說,他固然可以批評人,但也要接受別人的反批評。承受批評是每一個擁有聲望資源和話語權利的公民的義務。在一個現代型的社會里,任何人都不享有批評上的豁免權。一個沒有人敢批評的人,其實是非常寂寞的,也是非常不幸的,因為,一個缺少平等的言說對象的人,就是一個孤獨的人,而且很可能因為缺乏“交流”而“發瘋”。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將別人斥責一通,然后宣布從此 “不看”、“不說”、“不理”,這不僅是一種傲慢,而且是對批評本質的無知,是對接受批評的義務的逃避。
看人下菜碟的勢利,實乃批評的大敵。當下文學批評界最大的問題,就是應伯爵式的勢利。因為一個作家有名氣、有地位,便天花亂墜地吹捧他,這既是對被吹捧者的不尊重,也是對自己人格的侮辱,更是對文學的生態環境的嚴重破壞。
有話好好說。要學會擺事實,講道理,以理服人,這就需要介入批評的人,懂得并遵守基本的“游戲規則”。文學批評不是打群架,不是扎堆兒起哄架秧子,不是任何方式的撒嬌和撒野。微博可以迅捷地傳播消息,可以發泄憤怒,但以我淺見,似乎并非展開文學批評的可靠平臺。在微博上隨便罵兩句人,進而糾合起“無主名”的“哄客”一起來鼓噪,這固然很熱鬧,但也很無聊;這種行為,雖然像屠格涅夫所嘲笑的“口哨聲”那樣,會“在某一部分讀者中引起贊許的笑”,但是,本質上是一種傲慢而淺薄的幼稚行為,毫無對話的誠意和建設性可言。
別怕那些攻擊者誣你為“瘋子”。一個虔誠、認真的批評家,總是容易被人視為另類。俄國最優秀的知識分子恰達耶夫,就曾被斥為俄羅斯的“敵人”和“叛徒”。沙皇本人甚至將恰達耶夫當作“瘋子”,在圣諭中稱他的《哲學書簡》“是一個瘋子的胡言亂語”,并指派醫生每天去給恰達耶夫“治病”。京劇界有一句行話,道是:“不瘋魔不成活”。既然如此,就應當只做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
我以為,當代文學仍然停留在不夠成熟的狀態。當代的不少“著名作家”和“文學大師”的文學才華與寫作能力、人格境界與批判勇氣,都很值得懷疑。虛假的“高峰”太多了,“皇帝的新衣”太多。在追求文學自覺方面,在重建文化自信方面,我們仍然有很多問題要研究,仍然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文學批評任重而道遠。文學批評的牛虻和貓頭鷹,飛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