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學而優則仕”的說法至少表明了對于“學”的這樣一種態度,即學是大可不必自始至終的,相比于學,“仕”才是人生最高的目的。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如果不是因為只有讀書才可以當官,想必讀書是根本不會被視為萬般之上的。說到實處,地位最高的還是當官。即便沒有什么當官的希望,但做個讀書人多少也能算是個安慰。大概基于這個原因,結果造就了中國歷史上無數個書呆子。
書呆子其實就是多余人,因為他讀書本是要為當官的;當不上官,所以只能越讀便越郁悶,越讀便越發呆。所以,中國自古就有了“百無一用是書生”的牢騷和感慨?梢,在中國,讀書從來就不是一個獨立自主的行當。當然,也并非人人都不想當純粹的讀書人,事實是封建統治者始終就不允許有這樣的人存在。不然的話,他們也就不會動輒要操起生殺大權導演一場“焚書坑儒”抑或“文字獄”這樣的慘劇來了。
說來,知識分子可能存在的一個基本前提應該就是思想和言論的自由權利;然而,歷史上的中國人又何曾有過這樣的權利?歷史慣性匯聚而成的集體無意識力量是極為可怕的,它不僅導致了中國讀書人悲慘命運的執拗延續,而且也讓一些知識分子落下了戒不掉的官癮。不難發現,盡管隨著歷史文明的艱難進步,我們似乎終于有了相對獨立的知識分子階層,可屬于這一階層的人們好像都并不怎么看重自己的獨立性。就拿許多大學教師們來說吧,僅有教學和科研明顯還是不夠過癮的,要是再能當上個一官半職的那才稱得上圓滿。當初,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長時,就很為不少教授都有這樣的欲望而惱火。他以為這樣的風氣實在是大學的災難,于是開始著手實施新政加以整治,直到教授們都再也不以有個行政官銜為榮才算作罷。
說到這里,不禁想起那個時代另一位讓我景仰之至的教授費鞏先生。畢業于牛津大學的費鞏當時執教于浙江大學,正值兵荒馬亂的年月,學生們的求學之苦讓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頭;故不得不經常上書校長,以求對學生們最大限度的保護。校長是竺可楨,有感于費鞏的仗義直諫和關心校務,便力勸其出任校訓導長一職。對于這種行政職務,費鞏本來就頗為不屑,更不忍為它犧牲掉寶貴的讀書寫作時間,所以堅拒。但終礙于竺校長的苦口婆心和為那些不幸的學子們所慮,經過好一番猶豫,費鞏最后還是決定應聘。對此,他在日記中這么寫道:“校中看不慣之事太多,一向只有憤慨痛恨,至多以個人之勢力求稍補于萬一。今既征聘及余,以全校學生之幸福托之,正可要求便宜行事之權為種種改革,以申其夙志,則雖犧牲亦覺值得!焙笤谛7酱饝蝗雵顸h、不領訓導長薪俸這兩個條件之后,費鞏才接下了浙江大學訓導長兼主任導師的聘書。但上任后需要發布有關通告時,費鞏總是堅持這樣簽署上自己的名字:“政治學教授費鞏兼攝訓導長”。顯然,在他的心目當中,自己的教授身份永遠是第一位的。接下來的事實證明,由費鞏教授擔當其訓導長的浙大學子們的確是有福了。
今天的中國高校數量比費鞏那個時代多了不知有多少倍,可要想找到一個費鞏這樣的教授卻并不比大海撈針容易多少。愈發強烈的官癮,歸根結底不外是謀一己之利的沖動使然。誰都知道,今天的中國高校比過去絕對是富有多了,占有的利益資源也是過去所不敢想象的,職務的津貼更是令過去難以望其項背。行政職位越高,也就意味著所能享受的資源和好處越多,比如拿項目、高待遇、獲大獎、出國游等等。1980年代的中國大學教授們對于行政職務還不像今天這么趨之若鶩,原因其實很簡單,彼時尚沒有此時這么多的利益誘惑而已。
當然,除了利益,還有一貫的歷史地位問題。大學行政辦公樓里的某一個科長或是某一個處長,因為比教授要有權力,可以在很多方面都能管著教授,自然顯得總要高出其一等來。大學固然不是官場,然而官場的習氣在中國的大學里從來就沒有中斷過。這也便難怪,如今一些學者們在介紹自己的身份時,可以不提教授或者研究員,但什么院長、所長或主任之類的頭銜是一定要掛上的。嗚呼!今費鞏教授當年最羞于做的,竟被某些人當成了無上榮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