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文學界和國人都非常高興,廣大文學愛好者像過大年似的,在網上連連評說莫言,對莫言表示由衷的祝賀。我去年到臺灣參加世界華人文學大會,親見與會華人作家為此歡欣鼓舞的情景,閑暇時逛下榻飯店附近數家書店,出售的莫言作品集都加有祝賀腰條,可見其影響力之大。有的與會華人作家,還滿懷信心地預測,下一位獲此獎項的大陸作家,可能是某一位或某幾位,對于華文文學走向世界,有著真誠的期待和信心。其情其景實在令人感動。
關于莫言獲獎的原因,以及莫言創作的得失,有多位評論家論述,終歸都成了歷史,我就不想再多說什么了。
“莫言熱”過去以后,文學出版界應該做些什么?
對于這個話題,我倒想說一說。如果不把這個問題弄清楚,莫言獲獎也只是莫言自己的事,對整個華文文學沒有推動作用,那就未免有點遺憾和可惜了。
莫言獲獎之所以如此受到關注,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它打破了多年以來,我國讀者熟悉外國文學,國外讀者卻不熟悉中國文學,這樣一個完全不對稱的格局,讓國外讀者開始注意起中國文學。
說到這里人們不禁會問,造成不平衡格局的原因,究竟在哪里呢?
著名漢學家、瑞典學院院士、“諾獎”終身評委馬悅然,在上海的一次演講中說:“全球化的文學就是翻譯。”此話可謂一語中的。那么,我國現當代的文學作品,舉國家之力,有多少譯成外文的呢?我手頭沒有現成數字。據馬悅然講,僅2005年到2007年譯成瑞典文的文學作品,74%是從英文版圖書翻譯的。從亞洲和非洲各國語言翻譯的作品總共不到1%。這就是說,我國文學作品直接被譯成瑞典文的,僅占這1%中的零點幾,相信翻譯成其他語種的也不會多。這同我們翻譯國外文學作品相比,懸殊和反差是多么大啊。
意識到這種情況的學者,別以為只有馬悅然等國外漢學家,據我所知,早在三十多年前,我國已故文學前輩張光年、陳冰夷、楊憲益,就已經積極倡導并開始操作讓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事宜。莫言這次獲得世界文學大獎,他們若地下有知一定會含笑九泉,為中國文學走向世界感到欣慰。
詩人、評論家張光年(光未然),文學翻譯家陳冰夷,都曾經擔任中國作家協會領導,生前一直致力于中國文學的翻譯推介,并親自組建中外文化出版公司,專門從事介紹、翻譯中國文學。中國文學翻譯家楊憲益,不僅和他的夫人戴乃迭合作翻譯諸如《紅樓夢》、《牡丹亭》、《儒林外史》、《聊齋志異》、《老殘游記》、《唐宋詩歌散文選》、《魯迅全集》等百余種漢語圖書,向世界介紹中國優秀文學作品,而且也是成立專門中譯外機構——中外文化出版公司的積極倡導者。
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剛剛恢復的中國作家協會,百廢待興,千頭萬緒,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但是,以巴金為首的中國作家協會領導,依然沒有忘記向世界推介中國文學。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巴金,他本人就是一位優秀作家和翻譯家,他翻譯的《屠格涅夫中短篇小說集》、《草原集》(蘇聯高爾基著)、《秋天里的春天》(匈牙利尤利巴基著)、《一個賣魚者的生涯》(意大利凡宰特著)、《薇娜》(波蘭廖·抗夫著)、《獄中記》(美國柏克曼著)等國外文學名著,影響了幾代我國讀者,滋養了當時大批青年作家。
當時主持日常工作的多位領導,除依據傳統做好中國作家協會事務,為促進中國文學創作質量的提高,他們還做了這樣幾件開拓性的工作:一是設立各個文學門類的全國性的評獎,二是組建作家出版社,三是創辦《小說選刊》和《中國作家》雜志。做這些事情的終極目的,都是為了集結作家隊伍,提高創作水平,促進中國文學的繁榮發展,讓中國文學盡快走向世界。
作家出版社最早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牌,1980年經國家有關部門批準,劃歸中國作家協會正式組建新社。就是在組建作家出版社的同時,張光年、陳冰夷、楊憲益倡導,成立中外文化出版公司,作為作家出版社副牌,向世界推介優秀的中國文學作品。足見這三位文學前輩的遠見卓識。
當時國家已有外文出版機構。據說,這個建議報到中宣部以后,曾經遇到一些外來的阻力,理由是“不可有兩個渠道”對外介紹中國文學。最后報送時任中宣部部長的胡耀邦,胡耀邦批示“我看兩個渠道未必不可”(大意),最終在胡耀邦的鼎力支持下,這三位文學老人的倡議得以實現。這就是中國作家協會的第二家出版機構——中外文化出版公司。
中外文化出版公司機構設置,從名稱到經營管理模式,完全跟世界出版界對接,國家只批準社號不投入資金,這在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大陸,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一家出版社。可惜由于某種特殊原因和情況,這個出版機構還未正式出版圖書,就因經營不善宣布破產尋求轉讓。就是在這種艱難境遇下,中國作家協會主要領導唐達成、鮑昌,找從維熙和我研究如何處置此事。如果作家出版社想留這個副牌,就負責償還中外文化出版公司債務,如果轉讓牌號得到的轉讓金,既可償還欠下的債務,還有結余。中國作家協會領導初步認為,出版社牌號比金錢更寶貴,保留下這個新型出版機構的牌號,會有利于推動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經過多次反復研究,從維熙和我表示同意,償還債務保留社號,繼續用這個出版機構,向世界介紹中國現當代文學。
當時,從維熙是黨組成員兼任作家出版社一把手,我作為他的主要助手主持作家出版社日常工作,黨組便決定把我抽出來接管中外文化出版公司。
我于1988年接手中外文化出版公司以后,立即著手積極籌措資金,力求盡快出版外文版中國文學作品。為探尋與國外合作的途徑,我們策劃出版了“中國作家看世界”叢書,目的是想先讓國外了解中國作家。此書出版后效果相當好,法國、澳大利亞、奧地利等國駐華大使館先后舉行招待酒會祝賀叢書出版,眾多在京著名作家、翻譯家應邀出席。有的國家大使館文化參贊還設家宴邀請我們,研究兩國如何進行文學合作交流。在此基礎上我們組織了一次以“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為題研討會,邀請一百多位著名作家、翻譯家、編輯家出席,還特意邀請多位北京大學、北京外國語學院留學生參加。中外文化出版公司的名聲,從此被國外一些出版機構認知,當年企鵝出版公司就與我們聯系,擬共同出版大型畫冊《敦煌》。還有多家歐美出版公司表示合作意向。
中外文化出版公司財力有了基礎,我們就著手策劃翻譯中國文學作品,經過多次考察研究論證,邀請軍旅文學評論家陸文虎,選編了一本《中國當代軍事文學作品選》,請老翻譯家胡志揮主持翻譯成英文出版,想借此書向世界先行“投石問路”。入選此書的作品有:徐懷中的《西線軼事》、石言的《柳堡的故事》、王愿堅的《黨費》、彭荊風的《今夜月色好》、朱春雨的《亞細亞瀑布》、王中才的《最后的戰壕》、喬良的《靈旗》、莫言的《紅高粱》、朱蘇進的《射天狼》。這第一本中譯英圖書出版后,我們拿給張光年等三位文學前輩看,他們頗感欣慰并給予鼓勵,認為開局不錯,方向對頭,希望照此路子繼續往前走。
這本《中國當代軍事文學作品選》,收入的莫言成名小說《紅高粱》,即使不是第一次翻譯成英文,起碼是最早由我國自己組織翻譯的作品。因此,得知莫言榮獲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老翻譯家胡志揮特別高興,我見他有文章回憶當時情景,說:“除了《紅高粱》外,(其他作品)均很快落實了英譯人選。有個外國朋友得悉我在北大兼課,便介紹一位在北大教英語的外籍女教師(翻譯《紅高粱》),她讀了(《紅高粱》)原文表示說:作品寫得很好,但她在理解和表達上均有很大困難,便推薦我去邀請大衛·柯魯克(北京外國語學院教授)次子邁克承擔(翻譯)。邁克看完原文后,也說‘心有余力不足’。接著,我又去找朱世達(文學翻譯家),他說:自己剛調至中國社科院當研究員,實在無法效勞,便極力向我推薦了兩位新華社英文部的同事。其實,經他們組長的推薦,我已約他們倆合譯朱春雨的《亞細亞瀑布》。回家仔細審讀他們倆已上交的譯稿,果然水平不低。于是,我立即登門去跟他們商量(翻譯《紅高粱》)。他們閱讀《紅高粱》原文后表示:時間倒不成問題,但因有些情節不太熟悉,在英文表達上可能會存在一些困難。我表示:凡遇到沒有把握的,只管留著,最后由我與英國專家審稿時統一解決。在我的懇請下,他們倆終于接受了翻譯《紅高粱》的繁重任務。”他的回憶文章,對于如何翻譯中國文學作品,對于了解莫言作品翻譯情況,我覺得都有一定參考價值。
正當我們滿懷信心,組織眾多編輯家、翻譯家,打算再編譯幾位作家作品時,在1989年報刊社整頓中,中外文化出版公司卻被撤銷。我再次見到張光年、陳冰夷,跟這兩位文學老人說起此事,他們無不為之嘆息,連說“可惜,可惜”。
以今天的視角審視這件事情,我以為,三位文學老人的美好愿望和設想,體現了社會主義文化自覺、自信、自強的精神。他們的文學“出國夢”,他們的超前意識和舉措,他們對文學事業的歷史使命感,實在值得文學后來者尊敬、學習,有志者更應該繼續他們的事業。
這三位文學前輩倡導的文學作品中譯外,最初提出設想并付諸實現的1980年,距莫言獲得“諾獎”的2012年,時間整整早了32年;組建“中國文學編譯中心”被否定的1989年,距莫言獲得“諾獎”的2012年,時間整整早了23年。這就是說,在實現文化自覺、自信、自強方面,在打破文學翻譯介紹不對稱格局方面,在讓世界讀者認識中國文學方面,不見得是經意的,卻被忽視和被怠慢了二三十年寶貴時光。實在可惜。
中國文學走向世界,既要靠國外漢學家,更要靠我們自己。我國現在的經濟實力和外語人才,比之二三十年前,都更有基礎和條件,做好這項工作完全有這個可能。我國豐富多彩的現實生活,提供的大量創作素材,讓當代中青年作家的才能,得以充分地發揮和展現。尤其令人欣慰和興奮的是,現在有實力的中青年作家,對外國文學的熟悉借鑒,都展現出全新的風貌,使中國文學走向世界,在介紹和翻譯上更為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