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二月二十八日,是一代宗師焦菊隱先生辭世三十八周年忌辰,回首以往,想起一九六二年請先生來天津人民藝術劇院,指導排練話劇《釵頭鳳》的一段往事。歲月荏苒,轉眼五十年過去了,當時的許多情景歷歷在目。那時先生剛給北京人藝排完《蔡文姬》,正準備去日本講學,中間恰好有個空隙。所以當全國劇協的陳剛同志引我去拜謁并說明來意后,先生慨然允諾。同時約法三章:不登報,不搞宴請,不當藝術指導。
先生于是年一月十九日到津,先到劇場觀看了兩場演出,對該劇劇本、舞美,以及導、表演方面的問題,一一記錄,了然于心。在正式排戲之前,給演職員作了兩場學術報告。主要談導演守則和演員怎樣創造角色,同時也結合《釵》劇的演出,提出古裝戲怎樣借鑒傳統,話劇如何民族化等問題。當時先生正傾心于建立“中國學派”的話劇藝術,他在報告中把這種話劇界定為:“要有鮮明的民族風格,有時代特色,有中國氣派,而又能為廣大群眾所喜聞樂見的話劇藝術”。先生這次來津指導排戲歷時月馀,這期間,我作為該劇導演,一路陪同,白天排戲,晚上回天津飯店小結并安排轉天的工作日程。
當時先生年已五十七歲,但排起戲來全神貫注,不知疲憊,有時從觀眾席跨上舞臺指揮調度,跑上跑下,一絲不茍。有一次為了第一幕結尾陸游的一個特寫光,竟親自爬上扶梯調整光圈,直至把光定準,他才滿意地下來。像他這樣一位年近花甲的大導演,如此孜孜不倦、矻矻以求的敬業精神,使在場的演職員無不受到感動。在學術性問題上,先生更是循循善誘,厚積薄發,勤于思考。記得有一天晚上排完戲,我陪先生回到寓所,先生留我多坐一會兒。他問我,究竟怎樣給陸游這個人物定位?
我說:“他首先是一位偉大的愛國詩人。”“其次呢?”“他還是一位不幸的婚姻失敗者”,先生說很好,這就是人物二律背反的性格。陸游首先是一位詩人,而且愛國,因而使他在政見上與秦檜等投降派大相徑庭。同時,他在政治上的不得意,又影響到婚姻的不幸。我們要把這兩者結合起來,形象地展現在舞臺上,這就是藝術辯證法。先生說到這里,神采奕奕,轉天把他的想法,具體形象地投注在陸游的一段戲里。就是在第一幕結尾,當他聽到岳元帥歸天以后,悲憤難抑,猛然摔碎手中的酒杯,聲情激越地朗讀出岳飛的《滿江紅》,字字鏗鏘,聲聲血淚,充分展現了青年陸游愛國詩人的氣質、風度和真情實感。這一調整,形成本場的一個小高潮,使得當晚的演出,第一次博得熱烈的掌聲。
在排半地仙給蕙仙算命的一場戲時,先生建議老藝術家時今找個卦攤兒去算算命,體會一下江湖騙子們是怎樣隨機應變,一語雙關,信口開河來蒙騙群眾的。他還介紹了北京人藝當年排《龍須溝》,于是之怎樣創造程瘋子的經驗。他說:“最初他(指于)對程瘋子也摸不著頭腦,我叫他找天橋的榮劍臣去學單弦,主要是體會這些藝人的心理特征和習慣動作。當時榮劍臣帶他到一個書場,那里人很雜,有真唱的,有玩兒票的,都是長袍大褂,見人九十度大躬。他們的穿著打扮和習慣動作,很能代表這種人的職業特征和心理特征。時間久了,于是之也無意識地沾染了他們的習氣,這些從生活中學來的動作,經過演員、導演的篩選,運用到舞臺上,就成了創造人物的精華。”從先生的這段談話里,已流露出他后來明確提出的“心象說”的萌芽。即“先讓角色生活于你,然后你才能生活于角色。”就如畫家畫竹,先有自然之竹,眼中之竹,再到胸中之竹,最后才是筆下之竹。演員創造角色,大體也要經過這樣幾個階段。
二月二十日,《釵頭鳳》排練結束,先生即將去日本講學,臨行前將全國劇協專為他赴日講學編印的《焦菊隱戲劇論文選》題贈給我,囑我勤思考,多實踐,不斷探索話劇民族化的道路。時間過去了半個世紀,回想這段耳提面命式的問學,我深受先生人格魅力的感染。
作為一名導演,固然需要掌握導演的基本技巧,但最后拼在舞臺上的,不是導演ABC,而是他的才情、學養、閱歷、知識結構和文化人格。因此,在先生的藝術實踐中,特別強調舞臺上要營造真善美,他把“詩意”定為演出三要素的重要一環。他說:“西洋古典文學,把戲劇列入詩的范疇,我國古典的或現代的戲曲,也是詩。話劇一般是用散文寫的,自然不必勉強列入詩類,但,它雖非詩體,卻不可沒有詩意。”我們從先生導演的幾部戲里,無論是郭老的歷史劇,還是老舍先生的現代劇,無不充溢著濃濃的詩情。詩意,不是靠演員在舞臺上朗讀幾句詩就能達到的,它是一種生命的感悟,靈魂的吶喊,靈與肉的撕奪,必須運用多種手段才能營造出來。有時只是一種聲響,有時是一種生命的暗示……像《武則天》中的鴿哨,《蔡文姬》里的蛩鳴,特別是《茶館》里三個活著的人給自己灑紙錢,那種凄美的意境,既有老舍先生含淚的幽默,又有焦先生詩意的張揚,讓人們聯想到很多人生的無奈,歲月的無情,天地的無盡。美學家朱光潛先生說:“聯想是以舊經驗詮釋新體驗,如果沒有聯想,知覺、記憶和想象都不可能發生。”詩意的主要功能就是最大限度地喚起人們的聯想。我后來在自己編導的幾部戲里,如《唐明皇與楊貴妃》、《芳草碧連天》、《茂陵封侯》等,都努力實現了這方面的追求,也算是向先輩交出了一份學習的答卷吧。
焦菊隱先生是天津人,原名焦承志,一九〇五年十二月十一日誕生于天津一個破落官僚的家庭。他的父親焦曾憲(字子柯),在天津一個鹽號里作幫帳。焦菊隱的童年是在貧民區大雜院里度過的,由于社會生活動蕩不定,父親收入菲薄,生活艱難,他經常要和哥哥到粥棚里討些稀粥來維持生活。由于家庭貧困,他幼年失學,到十歲時才踏入直隸省第一模范小學的大門。一九一九年小學畢業,父親讓他去當學徒,以減輕家庭負擔,倔強的焦菊隱執意不從,遭到父親痛打。后來由當學徒的哥哥求情,才勉強同意他去讀中學。在中學時,他學習勤奮,成績超人,于一九二四年被保送到北京燕京大學深造。這時期他受到南開新劇團學生演劇運動的影響,積極投入文明新戲的編演活動,還特意給自己取了個藝名——菊影。一九三〇年受聘擔任中華戲曲學校校長,備受社會關注,被認為是“洋專家”主持“科班”的第一人。一九三五年四月,他考入法國巴黎大學文學院做研究生,在那里,他幾近貪婪地學習西方現代文化和現代戲劇,從劇本、導演、表演到舞美無不涉獵。一九三八年從文學院畢業,這時他已精通英、法、德三國外語,因研究論文《今日之中國戲劇》成績卓著,獲得巴黎大學文學博士的學位,為他以后馳騁于戲劇天地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焦菊隱先生是一位真正的學貫中西、博古通今的戲劇大家。他在導演、翻譯、理論、教學方面的成就,至今沒有一個人能夠超越他。在十年動亂中,他備受煎熬(其中也包括《釵》劇的株連),極大地損害了他身心的健康,以致奪走了他的生命。他于一九七五年二月二十八日辭世,那是北京的一個極為寒冷的日子。今值先生忌辰,我作為一名后學,永遠不會忘記跟先生學習排戲的那段寶貴時光。鹿洞春風吹永晝,這些年來,我所以能在戲劇戰線堅持下來并能做些工作,是同先生那一段教誨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