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眼下的詩集或詩歌刊物,很容易就會看到表達對故鄉情感的作品,但未必都能讓人讀得下去,因為不少作品與詩人的內心真實世界無關,不少寫故鄉的詩人,心中其實并沒有故鄉,他們也無意去苦苦尋找自己的故鄉。對他們而言,寫故鄉只不過是某種功利性策略而已。
真正的詩人一定是有故鄉意識的,正如葉芝所言:“我們所做所說所歌唱的一切都來自同大地的接觸。”故鄉在每個人眼里,首先是一個具體的特定的存在,而不是空泛的概念,或者語言的烏托邦。故鄉給定的節奏往往是緩慢的,方向是向后的,而不是盲目向前的。對田園生活的向往,對返璞歸真境界的追求,可以說是千百年來漢語詩人的基本共識。
今天生活于異鄉的詩人重返故鄉,往往會對所看到的一切感到陌生。面對現代化、城市化對自然田園的無情吞噬,詩人們書寫故鄉時難免帶有一種傷感。失去的不再擁有,破壞的難以恢復。這些自然環境發生的變化,對于詩人而言就和自己的身心受到傷害一樣痛苦。
盡管故鄉并非都是田園式鄉村,但詩人描摹故鄉情景大多選擇鄉村化的地方。這隱含著詩人一種根深蒂固的心理,那就是只有帶有自然氣息的所在,才適宜于寄托真情實感。用梁宗岱的話說,“我們的最隱秘和最深沉的靈魂都是與時節、景色和氣候很密切地相互糾結的”。在談到鄉村與城市區別時,英國作家格雷厄姆·格林做過一種比較,“鄉村里的生活親切而又生動,使人產生一種鄉土人情的感受。這里人們交談聊天,他們談話的內容便是好作家的寫作材料。反之,在城市里,隔壁那條街上也許有人自殺了,而你卻永遠不會知道”。
當這種鄉村化的故鄉進入詩歌時,它就不再單純是對某個具體鄉村的寫實,而是融入了詩人評判生活的廣義的主觀寓意。也可以說故鄉是包蘊著物事景致和精神歸宿的載體。詩人對故鄉的認識,不會在感觀層面淺嘗輒止,當他們重返故鄉、審視故鄉的時候,也會反觀自我:“故鄉已是他鄉,而我也有多少雜質把我改造”(世賓《月光中的故鄉》)。詩人敏銳感覺到不僅故鄉遭遇了不可遏止的改變,對應著故鄉的人也不能再重回過去。這時候詩所觸碰到的就不單單是一種故鄉情懷,而且還關涉對超越于此的精神寄托之所的檢視。
故鄉的書寫在今天無疑越來越具有母題的意味,在經濟全球化、世界一體化的背景下,它對殖民化的寫作、無根的寫作都有著有效的抵御作用。奧登認為:“由于通天塔詛咒,詩是所有藝術中最具有地方性的,但是今天,當文明在整個世界上一天天變得單調時,人們感到這與其說是詛咒,不如說是祝福:至少在詩中不會有什么‘國際風格’。”
在當下的詩歌作品中透露出一種再明晰不過的信息,那就是優秀的詩人在追求做一個扎根大地的詩人,他們甚至會視故鄉意識為真理。為此,每個詩人都在摸索著自己獨特的回故鄉之路,盡管有時會迷茫,有時會誤入歧途,有時也許會陷入絕境,但只要詩人們執著地堅持下去,就能夠逼近斯通貝克評價福克納的創作時所描述的那種境況:“我們也許終究會真正認識自己,真正了解我們的土地、我們的歷史和家園,我們也許終究會找到照亮我們生活、促進我們彼此都極端需要的人類感情交流的那種歡樂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