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集《武漢人》(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6月出版,方方著)與讀者見面了。有時候,我會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武漢人。原因是一則我并非這里土生土長,父母搬到此地來時,舉目無親;二則我沒有居住在真正的武漢市井里份之中。我的武漢話講得不很地道,我對武漢的道路不很熟悉,我對武漢的風俗不很習慣,我對武漢的飲食也只一知半解。這些都致使我對武漢一切的理解和認識,顯得膚淺表面和書本化。
但是我還是愿意寫它。縱是不了解,縱是不熟悉,縱是不地道,可是與我對其他城市的認識相比,它畢竟又是我的最了解最熟悉最地道了。這是件沒有辦法的事,只因為它是我生長的地方。
像我這樣的人注定沒有家園。我們隨著父母工作的變動而遷徙。沒有故鄉,沒有根底。在一個無親無友的城市居住下來,偏又居住在幾乎全都是外地人的宿舍里。那種客居的感覺,那種與周邊人的生活不相同的感覺,那種語言表達上的差異,永遠都存在。參加了工作,走上了社會,卻依然生活在諸多說外鄉話的人群中間,那是一些比我在這里生活過的年頭更短的人。
有一天,我回到我居住過二十多年的宿舍去看朋友。記憶里曾經深刻的一切,全部消失一盡。十幾年的光陰,便將我生活過的所有痕跡都滅掉了,使得人想要憑吊往事都沒了個去處。城市改造,把住熟了的城市又一點點變得陌生,變成有如他鄉的地方,心里真是有說不出的失落。忍不住與一些朋友說起這種感受。唏噓感嘆之間,突然發現其實大家差不多也都是這樣。
這樣定心細想,在這樣一座巨大的城市里,像我這樣的人又該有多少?
其實不要去想我與武漢的親疏關系,不要想我是不是地道的本地人,或者我是不是真正理解這座城市,我有沒有與它融為一體。時光和我們的青春一起流逝,住著住著,年頭長了,我們便從客人住成了主人,從外地人住成了本地人。我們把自己帶來的外鄉人的文化溶入本土,更把本土的文化吸納進內心。然后我們便成了這里的土著,而武漢這個地方也就成為了我們的故鄉。如我自1957年隨父母遷來武漢,此后四十多年中,我離開這里最長的時間也沒有超過兩個月,走到哪里,魂牽夢繞的,除了武漢,再無別處。所以我跟朋友說,是不是真正的武漢人,不在于他武漢話說得好不好,不在于他是否了解武漢的里份,不在于他是否愛吃武漢的熱干面,要看他出門后鄉愁指向哪里,做夢時夢到什么地方,最想回到哪里去,到哪里他心里才有熟悉感和安全感。武漢于我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朋友便說,如果這樣,你若說你不是一個地道的武漢人,武漢都不同意。
這是我愿意聽到的話。
事至于此,便好辦了。我知道,我的狀態便是諸多人的狀態,我對這座城市的感受便是諸多人的感受,我看到的城市便是他們看到的城市,我所擁有的情懷便是他們所擁有的情懷。我描述的內容表達的情感便是他們也想要描述的內容他們想要表達的情感。如此想過后,我的心便踏實了許多。
這樣,我就努力地用自己的作品表達自己。雖然它只是一個人的表達,但它的背后卻站著一群人。有些東西,看上去并非與武漢相關,與武漢相關的只是寫作者我這個人。這就夠了,因為我就是吃武漢的糧、喝武漢的水、呼吸武漢的空氣、汲取武漢的營養長大的,無論我寫什么,我都會帶著武漢的氣味,這種味道或許就是漢味。
漢味并非就是顯示在作品的表面的東西,它是深入在作品的骨頭縫里的。舉止間,笑談間,心想間,使壞間,裝傻間,風流間,可憐間,擺譜間,作秀間,痛苦間,閑玩間,諸如此類,不必經意,自然便泄露底細。不知者只當庸常看,知者一看便必作會心一笑:呀,漢味好足呀。
所以,是不是這回事,讀者自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