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非常相信所謂“精讀原典”的說法,覺得找到了通向學術之途的秘密門戶,自以為確定了原典,照此苦讀,終有一天會讀懂那些偉大的書。循著幾個書單,我立即扎入原典的大海,“剛日讀哲,柔日讀文”,花費了三四年的時間。有一天夢中醒來,回想自己讀過的一大堆各類書籍,卻似乎沒什么所得,尤其是對西方的大部頭哲學著作和先秦的思想經典。記得很清楚的是讀康德,當時摘抄難懂語句的一個本子里,我差不多把整本《判斷力批判》抄了下來。至于先秦的典籍,除了記住幾個警句,我不記得自己有什么值得提起的收獲。
這樣的學習方式,也最終妨害了我的閱讀樂趣。有那么一陣子,除了偶爾讀點閑書,我幾乎廢書不觀。直到有一天,我翻到了金克木的一本小冊子。小冊子里收有一篇題為《<存在與虛無>·<邏輯哲學論>·<心經>》的文章,第二段即說:“哲學難,讀哲學書難,讀外國哲學書的譯本更難。”我仿佛預感到了一點什么。果然,在下面就有這樣一段話:“(西方)大學有一道門限。這不是答題而是一種要求。教授講課只講門限以內的。如果門限以外的你還沒走過,是‘飛躍’進來的,那只好請你去補課了,否則你不懂是活該。”接下來,金克木以《存在與虛無》為例,明確了讀書的門檻問題:
薩特不是教授,但他的書《存在與虛無》仍像黑格爾的講義,是為“檻內人”寫的。盡管是那么厚的一大本,仍然有許多話沒有寫進去。開頭第一句是:“近代思想把存在物還原為一系列顯露存在的顯象。”接著說,其目的是要“用現象的一元論來代替”二元論。隨后問:“這種嘗試成功了嗎?”這是全書的起點,但起跳以前的“助跑”都省略了。那是在“檻外”的,認為讀者早該知道的;要不然,何必來看這本書呢?
我這才恍然,自己所得有限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一直站在這些書的門檻之外。不事先做好充分的準備,檻內的種種,并不自然呈現。不寧唯是,按金克木的說法,有一些著作,原就不是寫給一般讀者看的,潛臺詞是,普通的準備根本沒用。這個說法出自《談談漢譯佛教文獻》,文中,金克木提到了佛教文獻的一個特點:“大別為二類,一是對外宣傳品,一是內部讀物。”
照此分類,金克木認為,佛教文獻里的“經”,大多是為宣傳和推廣用的,是“對外讀物”。“內部讀物”首先是“律”,其次是算在“論”里的一些理論專著,另外就是經咒。如此一來,佛教典籍,除了“經”,竟大部分是“對內”的(“經”里還包含很多對內部分)。對內的原因,或是記載了“不足為外人道”的內容,外人最好不要知道;或是滿紙術語、公式,討論的問題外人摸不到頭腦,看了也不懂。更深層的原因是,“佛教理論同其他宗教的理論一樣,不是尚空談的,是講修行的,很多理論與修行實踐有關。當然這都是內部學習,不是對外宣傳的”。
這些內部讀物,當然對非內部讀者設定了極高的門檻。那么,這些書要不要讀,怎么讀呢?對此,喜歡“泄露天機”的金克木卻也三緘其口:“所有只供應內部的書,包括以上所說各類,其內容都是不便對外人說的。我不敢說知道,自以為知道的也不敢對外說;‘內外有別’,說出來怕會招致‘內外夾攻’,何苦來呢?”不過,老先生也在封路的同時留了一道窄門,有興趣的人不妨試試:“真想知道的自會硬著頭皮往里鉆,不至無門可入,用不著我多嘴。”
上面所說是關于佛教典籍的,對佛教沒興趣的人大可不必過于糾結。而一旦“對內”和“對外”的區別施于中國的其他古書,我們的態度大概就沒有這么瀟灑了:“不但佛書,其他古書往往也有內外之別。講給別人聽的,自己人內部用的,大有不同。這也許是我的謬論,也許是讀古書之一訣竅。古人知而不言,因為大家知道。”
在金克木看來,凌空蹈虛的《老子》和《公孫龍子》,里面本有非常實在的內容,“不過可能是口傳,而記下來的就有骨無肉了”(《“道、理”·列子》)。現在覺得淺顯,仿佛什么人都能高談一番的《論語》,也因為“是傳授門人弟子的內部讀物,不像是對外宣傳品,許多口頭講授的話都省略了;因此,書中意義常不明白”(《軌內·軌外》)。連公認為歷史作品、仿佛人人應讀得懂的《史記》,金克木也看出是太史公的“發憤之作”,所謂“傳之其人”,就是指不得外傳。
如此一來,我們此前認定的很多應該讀并能讀懂的書,幾乎也沒有了讀懂的可能,原先以為的通途,說不定還是天塹。要想稍微讀懂一點古今中外的“大書”,就必須調整閱讀思路,設法勘定一本書的基本門檻,如金克木所說讀外國哲學書的方法:
前提是和對方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先明白他提出的是什么問題,先得有什么預備動作或“助跑”,然后和他一同齊步前進,隨時問答。這樣便像和一個朋友聊天,仿佛進入柏拉圖的書中和蘇格拉底對話,其味無窮,有疙瘩也不在話下了。
知道了金克木指出的這個讀書津梁,回看他各式各樣的書,才發現他一面假作掩口,一面卻在滔滔不絕。“文化獵疑”,“無文探隱”,舊學集新知,蝸角談古今,大部分是對中外各種書籍“門檻”的測定,有的甚至已經躍出了書本,勘探的是另一個奇妙世界的門檻了。
閱讀金克木的這個經歷讓我明白,不知內外有別,摸不清起跑線,僅憑年少情熱便跨上跑道,橫沖直撞,那些原典緊閉的大門并不會因為遷就而輕易敞開,說不定自己還會因為碰壁太多,而失去了基本的閱讀熱情——希望這段話里沒有一點否認年輕時閱讀熱情的意思——我不過要說,這是我不值一提的閱讀經驗中一次深刻的教訓,卻是金克木對讀書的人一個富有意味的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