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晚年講:“我們都只讀我們喜歡的讀物——不過寫出來的東西就不一定是我們想要寫的!
我寫出過自己想要寫的小說嗎,我甚至不能肯定地回答:“寫出過!”。至少不是全部地寫出過。在敘事中,我常偏離初衷,去向另一條似是而非的路途。什么又是初衷?在開始寫小說的那幾年,我感興趣的小說旨趣包括不可確知的宿命、人生的孤獨與虛無、愛的愿景與悖論……后來越寫越“現世”,也許在某種意義上,“現世”通向“普世”——在那里,容易融入時代,容易被共鳴,容易被主流刊物接受,而如果不與“時代”接榫,小說有可能成為自說自話的“私小說”,盡管“內傾化”合乎我的性情,但它有時也恰成局限。
借小說拉闊視野,關注多元人生,也似一舉兩得。
問題是,何謂“時代作品”?“時代”是否就等同與時俱進的“關鍵詞”,諸如“下!薄ⅰ安疬w”、“出軌”、“移民”……這些元素組裝的小說,是否就屬“時代文學”?老實說,在鋪天蓋地的“時代作品”中,我常只看到“時代”,看不見“文學”!也許,稱它們為“時代報道”更合適。它們也算對我的提醒,別空談什么“觀照現實”,思想見地若并無過人之處,現實用得著你觀照嗎?與其觀照道聽途說或二手的現實,不如先觀照自我,觀照自我投射的那片你可感知與呈現的現實!
當觀照能力成熟到足以把握好更深層次的現實,它自然會進入筆底。個體與時代、與文學,從非抵牾!笆澜缱陨肀橛谖抑畠韧,從不淪于片面!焙:艽,并非只有一種采樣方式,有時一滴很咸的水足以說出大海。如同聚斯金德筆下的“夏先生”在林中的一聲嘆息——僅此一聲,嘆出了人類無以名狀的辛苦困境……
“流派”或“主義”的標簽并不能使作品變得更快更高更強,好比先鋒只是種敘事策略,一旦策略漫漶,生出魔障,便易出現各種亂碼。當一位村嫗發出哲學家的追問,當一位路過的學生借用了傳教士口吻,“先鋒”變成為一幕滑稽情景劇。
好小說無關乎長短、規模,無關乎“時代關鍵詞”,只關乎是否質實。即使是只麻雀,但它溫熱,有顆在小胸脯下跳動的心臟——小說的靈魂在那里!否則即使按一只獅子去架構它也是徒勞——常常我們會看見一堆企圖想拼湊成一頭獅子的潰散的獅子狀碎片。
多年前的某個深夜,在從上海去往雁蕩山的火車車廂內,就著床燈讀王小波的《綠毛水怪》。在車輪綿延的震顫中,感受如此真摯疼痛的愛情!即便小說后半部分讀來荒誕抑或穿越,但我無條件地相信小說中的“老陳”所述,相信在他遇到妖妖的那塊石頭上,有一片刀刻的字跡……這篇小說,它在我的經驗之外,同時也在我經驗之內——這內與外原本是可貫通的。好小說就是借一些看上去的“外”喚起閱讀者的“內”。寓重于輕,虛實相生,它把一段在“人”這物種身上可能發生、臻達的愛表達得那樣純粹、沉痛!不是什么大題材,但舉重若輕,很輕的兩個人物,托舉了很重的愛——這愛是隸屬日常經驗的,即便它被王小波涂抹上荒誕色彩。
“可是你們見過這樣的人嗎?世上還有天理嗎?”小說調侃式的結尾看似消解了命題的嚴肅性,實則卻以小說獨有的文本方式完成了與現實的對接。
想象力是種氣質,在有些人身上揮灑自然,可助他們建立一座虛幻但令人信服的國度,對另一些人——不具備想象力氣質的家伙,它卻那般別扭,生硬。我屬于想象力匱乏的那類寫作者,別說一個國度,連一個蜂窩狀迷宮都駕馭不了。
比起天馬行空的發達想象,我更依賴瑣碎、夯實的日常。不管“先驗”或“超驗”多時髦,我只能借由體驗的主觀性,而非敘述的主觀性展開寫作。適合我的方式是:于日常中淬取素材,縱向地鑿拓(而非橫向地盲目擴張)經驗之井,使之在某個點與共性經驗匯合,涌出井水。
在那些“超驗”背后,我相信它們其實亦有著與現實接駁之處,就像馬爾克斯筆下的魔幻“馬貢多鎮”并未有賴多么過人的想象,它本由拉丁美洲的日常經驗衍生而出(作家本人曾在一次演講中表達過類似說法)。最好的作品必定是有體溫的,即使涼,也屬于皮膚的涼,不是“刻度計”上的溫度。
一切我喜愛的小說,除了文學語言魅力外,它們蘊藏著“原點”,那是可輕松逾越“時代關鍵詞”或各種主義,依附于永恒的東西,包含了作家的情懷與價值觀。有時這原點根本不夠“邏輯”,完全以作家情感意識作為結構小說的脈絡——但它反而是合乎人性的。
書寫等同勞作,好小說的出品與匠人干好也無二致,都需下力氣,但力氣要下對,花許多氣力雕刻一件俗不可耐的活兒和寫一篇勞己傷人的小說一樣,從藝術上都可視作無效勞動,甚至比不勞動還糟,因為這種俗不可耐會影響讀者,使他們認為這就是藝術。
力氣用對否,關乎審美高下,匠人也正從此中或走向大師,或繼續庸碌的匠人生涯。技藝可通過勤奮砥礪,但審美呢,難的是這個,里頭包含了天分或說天意。審美集結了價值觀、意趣等等,決定著作品格局。一旦審美出了岔子,作品寫得越用力后果越糟,那等同“審丑”的擴散。
“功夫在詩外”是句說濫的老話,但確乎如此。開筆與作者本人必定互印在作品里。一切文字不過是其后靈魂的投射。
寫小說,尤其是文學范疇的小說,在這時代,未免有些搞行為藝術的意思。想想吧,敲下那么些字在這市聲鼓噪的年代已屬不易!
寫小說的收獲當然也是他者所不能體會,以“夢游”為喻可能不算恰當,但有時寫小說確有夢游之恍惚。從自我的身體與人生出走,進入另一場域,嘗試感受與貼合另一種人生。隨著筆下人物,你歷經不止一遍人生,他們的愛、淚水、惶惑、憤怒、絕望、畸零都附著于你。我所見過的小說家多形貌削瘦,可能因為被若干回人生消耗,難有發福之虞。
有時覺得寫小說還因著要釋放體內年深日久的某種不安,是的,并非是“不斷思索探尋一個可能的愛的救贖”之類。通過寫小說,我讓主人公替我釋放了一些昧暗、一些惶惑、一些無可挽回的挫敗,同時小說也替我實現了某些我無法實現的東西,譬如時間可向任意方向傾斜,不必卡在現實表盤的某一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