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到年底,編報紙的朋友照例讓談談一年里讀了什么書。說來都是亂讀的,沒有什么規劃,倒是有好幾種書一直想讀或重讀,譬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卡夫卡、三島由紀夫,都打算把翻譯過來的他們的作品重新通讀一遍,但是今年就沒有安排出工夫來。希望明年不再荒蕪,蓋此等事宜盡早完成,一推再推,也許就成了終生遺憾。另一方面,讀書須有所悟會,有的書真想明白恐怕還要假以時日,此所以我的電腦里,關于《呼嘯山莊》等都有好幾萬字的筆記,迄今不能寫成文章。這里提到的書,有幾本都值得專門一寫,但是現在也只能大略說幾句而已。
《霍亂時期的愛情》,[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著,楊玲譯,南海出版公司2012年8月
整個20世紀文學史上,能夠與加西亞·馬爾克斯所著《百年孤獨》比肩的作品并不多,其中之一就是出自他自己之手的《霍亂時期的愛情》。而我的興趣之一是,這本書到底算不算魔幻現實主義。提出這一問題,是因為舊譯本序的一句話:“馬爾克斯本人并不承認魔幻現實主義這一說法。他的新作又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但是他承認自己是一個現實主義者。正因為如此,他和他的作品要比同時代背離現實主義,或者借現實主義之名行其它什么主義之實的同行要高出一頭。”這話現在看來很好玩——我常想一個人要把話說得以后自己不后悔,別人也不訕笑,并非易事。我讀《霍亂時期的愛情》,不相信一切都是寫實的,不過與《百年孤獨》比起來,“魔幻”在于細節而不在情節而已。
《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美]弗蘭納里·奧康納著,仲召明譯,新星出版社2012年3月
這是奧康納的短篇小說集。這位作家一直著力描述一個事實:這世上善良或愚昧的人的最后一小塊立足之地,如何被毫無緣由地摧毀殆盡。她筆下所具有的強大力度,古往今來,在別的作家那里很少能夠看到。
《自由》,[美]喬納森·弗蘭岑著,繆梅譯,南海出版公司2012年5月
這是一本有關今天的“美國夢”如何破滅的書,就像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描述了當年的“美國夢”的破滅一樣。當年的“美國夢”的標簽是“成功”,今天的“美國夢”的標簽是“自由”。《自由》是一部發人深思的杰作。
《雷蒙德·卡佛:一位作家的一生》,[美]卡蘿爾·斯克萊尼卡著,戴大洪、李興中譯,龍門書局2012年1月
卡佛是一位活得很多,卻寫得很少的作家,但這“少”是根植于那“多”,假如不了解那“多”,便不能理解這“少”。要讀懂卡佛的作品,有必要知道他一生是怎么活的。這是一個來自美國下層的人的艱辛、苦難而又結實的一生。卡佛經歷了無數失敗,但也取得了非凡的成功,僅僅是這一點,也可以給我們很多啟示,所以即便不讀他的小說,這本傳記讀來也是有意思的,何況此書寫得非常充分、翔實,又特具可讀性。
《都門四記》,于非闇著,趙國忠編,山東畫報出版社2012年10月
于非闇是著名畫家,又是杰出作家。他的《都門四記》是一本純粹的“文人書”,充滿了中國文人那種老的、現在基本已經不存在了的趣味。它又是一本純粹的“文化書”——書中講養鴿、釣魚、種蘭花和逗蟋蟀,都從“技術”上講得非常詳盡,基于個人經驗,升華為一門門學問。
《張愛玲莊信正通信集》,張愛玲、莊信正著,新星出版社2012年8月
我曾說,張愛玲把自己面對這個世界的門關得很緊,輕易不放進一個人來;但一旦放那人進來,就充分信任他,對他盡可能表示自己的友善。莊信正就是張愛玲晚年愿意來往并予以信任的為數不多的一位朋友。這是他們之間的書信集,是了解張愛玲后半生隱居生活的珍貴資料。
《北京,最后的紀念》,閻連科著,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3月
這本書不妨對比梭羅的《瓦爾登湖》來讀。今天的人做不了昨天的夢。雖然這說起來有點悲哀,但或者正是《北京,最后的紀念》值得一讀的地方。
《玲瓏文抄》,謝其章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2年11月
這大概可以歸為“書話”,但是與坊間常見的那類書卻有所不同:它們多是介紹知識,這里卻是解決問題,即便只是小小問題,但也是實在的貢獻。舉個例子,張愛玲1942年從香港回到上海,具體是什么時間?是否如《小團圓》所寫,系與梅蘭芳同船?這些問題看似平常,倘若寫《張愛玲傳》,卻是含糊不得的,而在作者筆下已得到解決。
末了說幾句閑話。從“倉頡造字”開始,無論借助什么媒介,甲骨、鐘鼎、瓦當、刻石、竹簡、縑素,直到紙,閱讀一概是“眼”與“字”之間發生關系。文明進步至于今,在這一點上我們仍與先民一樣,頂多加了副眼鏡而已。我看電影《黑客帝國》,那里的人接受信息,是拿根管子連在后脖梗兒的接口上,或許是企圖有所革命;但我是學過解剖學的,知道這法子未必靈光。由此也可看出現代人在這方面何其無奈了。
這就要講到網絡閱讀以及繼之而起的電子書了。我很少在網上閱讀,電子書閱讀器也只在地鐵車廂里見到別人拿著。閱讀媒介的演變史,總的來說是由難而易,由貴而廉,這正符合人性的要求;電子書顯然是歷史的最新一頁。電子書閱讀器、iPad價格雖然不菲,但比起添書柜、置書房要便宜多了。而閱讀電子書,其實還是“眼-字”關系。有人說電子書閱讀與紙質書閱讀,自有淺深之別。我想這大概是基于個人的習慣發言。前人讀書,有“皓首窮經”與“一目十行”之別,可知深淺在于自己怎么讀。或者紙質書與電子書兩種媒介并存,才有作者、讀者、寫法、讀法的種種差別。有朝一日紙質書徹底消亡,電子書一統天下,也就淺者自淺,深者自深了。
如今關于電子書是否將取代紙質書,有許多說法。恕我孤陋寡聞,不記得歷史記載中,當紙質書取代簡策帛書時,人們有過類似議論。假如真的沒有,也不足以說明這兩次變化存在多大不同。可能因為過去變化緩慢,也許幾輩子才能完成,是以自然而然;如今則太過迅速,一蹴而就,人們不及適應。說到我自己,大概不會放棄紙質書閱讀。我承認紙質書將為電子書所取代,只希望這一變化終我一生而未及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