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首寫艷事的詩可以寫得極其美好、雅致,甚至可以提升人的境界,沒有淫穢、骯臟的感覺;可在有的人筆下,那些偉大、莊重的題材,卻寫得十分媚俗,裹著厚厚的脂粉,幾近于無恥。或許,這正是詩人的格調所致。帕斯稱作家的道德力量并不在他處理的題材或闡述的論點中,而是在他對語言的運用中。在以血化成的墨跡和花拳繡腿式的文字中,你會領悟崇高與卑微、莊重與佻薄的分野。
5
捷克詩人赫魯伯稱,“人的自我沒有什么區別……在我們內里深處,有荷爾蒙的以及其他調節性的影響”,都有著相同的“內在自我的幽暗花園”。帕斯在《
雙重火焰 》中甚至認為“色欲是肉體之詩,詩是語言的色欲”。這誠然有其道理,但大抵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的觀念,恐過于絕對。其實弗洛伊德也說過,有時候一支香煙就是一支香煙,而不是生殖器。在我看來,誠然人人都有欲望,可人之自我還是千差萬別的,不同的文化、信仰、觀念,不同的人生哲學,以及不同的氣質、個性都深嵌在不同的“自我”之中。所謂奸邪與罪惡存于人心,赤誠善好亦存于人心。哪里有“本我”,哪里就有“超我”。
6
有人說,人的本質就是自私的。精子使卵子受孕,有著絕對的排他性,只有這一個而沒有其他。也有人認為,人的細胞、血液都不源屬于自己;人的嘗試本能及其能量也不源屬于自己;人身上幾乎沒有什么東西源屬于我。按照這種看法,這世界上獨立的自我根本就不存在。可我還是相信人是文化所造就的。是歷史、文化造就了人的本性,“人更強有力地被文化因素所決定而不是被遺傳因素所決定”。如果說,詩是人類的母語,所謂“自我”之詩,或許在嬰兒時大腦就被母語的有聲符號串反復刺激,使其思維單元之間建立起一整套相當穩固的聯系渠道,構成本民族文化的各個叢節內容,形成一個定型固有的內語言系統。而詩人個體的思維,亦受到他所意識不到的不可抗拒的形式規律的支配,那就是本民族文化的獨有特征。所謂詩的“大我”,我愿意用詩之民族特征來看待,是民族文化的本質制約。
7
詩中并沒有純粹的自我。詩人的自我感受更多的是外部經驗,即詩人自我獨特感受和外部經驗在詩性意義中融于一體,是物我同一的氛圍情境,以及對現實的深入、透徹的理解和發現,直抵事物的本質,予以揭示。這恐怕主要在于詩的總體結構與詩思。一首詩沒有總體的詩的構想,就像被打碎的鏡子而支離破碎。詩所傳達的,不是一般的理性概念和信息,而是其獨有的詩性意義。
現代詩語的重要“紐帶”:隱喻與轉喻
陳仲義
一、隱喻與轉喻的同胞孿生
結構主義的能指/所指、組合/選擇原理,將傳統的隱喻修辭引入到一個新的認知水平。
其實,相較于語言家們“后設”的理論,早在人類誕生的那一天起,隱喻就存在了。眾所周知,人與自然的同源性是構成隱喻的基礎,人總是渴望肉體、精神與大地達成永恒的形式,人就本能地求助于語言,因為語言的基本結構方式是隱喻和邏輯,這樣,人面臨著:
在隱喻中,兩種存在——人與自然——是一個原始的“統一體”,人是以“體驗”的方式與此世界合一。這是生命和宇宙、有限與無限、生與死的合一。
在邏輯中,人與自然是一個“對立體”,人以對立的方式與自然分離,這是人與自然、生與死、是與非的二元對立存在。那么,“世界在語言中”就面臨兩種可能的境況,隱喻或象征的世界,人與自然一體化的充滿可能性的世界;邏輯或事物的世界,一種無可能性的人與自然相對立的分離中的世界。①
雖然“世界在語言中”呈現一體化與離散化的博弈,但相信大多數人還是愿意接受隱喻的庇蔭:相信隱喻是閱讀世界的注腳,語言學精致的智力形式,是日常語用隨時可倚的仰仗,也是推開未來愿景的把手。
不管從宏觀的生存還是微觀的修辭看,隱喻的本質都是一種類比關系,以想象的方式將某物等同于某物,具有一種替代性的命名功能。一旦異質的詞之間建立對等關系,兩個相異而又對等的主體就進入了相互作用的張力場,不可見的存在被帶到對可見的存在物的感覺中,不可言說的被置入可說事物之內,從而把無名的存在引入到語言的光亮中來。由于人的自我中心與身體性,人與宇宙構成隱喻關系與生俱來。山脊、山口、山腰、山頭、山腳、山背、瓶口、瓶頸、針眼、玉米須、鋸齒、鞋舌、燭淚……皆是雄辯的證明。
也由于長期來習焉不察,見慣不怪,隱喻的命名也成了“無名”——日漸磨損為十分固定的老詞,以至于我們完全忽視了它們最早的義源、并誤認為這就是它們本來的面目。歷史積淀與當下的批量,多到讓人麻木不仁。從神話原型到寓言故事,從俗語俚語到書面修辭;古老的風俗、翻新的儀式;手勢、表情;廣告、標語、徽章、設計;哀悼的黑顏色、送葬的鞭炮聲……人們盡管試圖掙脫“一體化”的文化束縛,卻始終逃脫不了隱喻的如來掌心。甚至網絡中盛行的符號如( ^_^ )、╰_╯、@x@……都能一以當十。這一切,都說明隱喻充塞在整個世界中,有如空氣中的負氧離子,隨時提供必不可少的呼吸。英國修辭學家理查茲( I.A.Richards )曾肯定日常會話中每三句話就可能出現一個隱喻。有關科學統計數字也顯示,人們每分鐘使用5.16個隱喻,其中1.8個具有創造性,4.08個屬于定型化;普通語言有70%來自于隱喻或隱喻概念。英國科學哲學家瑪麗·海西( Mary Hesse )甚至提出“一切語言都是隱喻”的論斷。人們充分享受隱喻帶來的種種好處、方便與美妙,同時也忍受著隱喻的折磨與誤導。
隱喻的字面含義源于希臘語“跨越”與“運送”意思,它以想象的方式將某物等同于他物,充滿轉化與生成功能。隱喻從傳統的比較論、替代論到當代的互動論,其復雜性使各種“新說”層出不窮,包括最近有論者指出,隱喻形態的歷時變化,是來自語言與思維中的美(
情感—修辭 )、真( 邏輯—認知 )的二維轉換生成,因而本質上是一種意義函數關系;意義的函數關系使隱喻充滿“一生三”的關系,在根本上是一種“跨領域的映射”。它出于完全的經驗空間與不可知的本體空間“界面”,并通過“類比關系”作為經驗的最高根據而指引理性不斷進行自我超越。隱喻簡直成了一種基本而普遍的存在方式。①
回到漢字語義學上考量,隱喻即意謂借助“隱”——間接的外在的方式來“喻”深層的、被遮蔽的內容。如《 小雅·正月 》所示“潛雖伏矣,亦孔之昭”;如《
文心雕龍 》所說——“以障顯彰”,它與中國詩學的“興象”,在品質上庶幾相通?南宋詩人陳骙很早也把喻分為十種類型:直喻、詰喻、對喻、博喻、評喻、簡喻、虛喻、引喻等。2002年入選法蘭西科學院院士的程抱一( 程紀賢 )曾從字本位立場闡釋這一問題。他說表意文字都擁有屬于自己的建筑結構,和諧而經久不變,各個都像擁有意志和內在統一性的生靈,并且賦予與其他表意文字結合的巨大靈活性;整個漢語表意體系是通過它們聯絡事物和互相聯絡的紐帶,構成了一個“隱喻-換喻”系統。每一個表意文字都是一個強有力的隱喻,這一現象有利于在語言中形成許多隱喻表達方式。②
其實隱喻表達的復雜性還由于它是一種“連體”結構:隱喻孿生著轉喻,尤其在動態中,任何隱喻都帶有轉喻的痕跡,任何轉喻都帶著隱喻的基因。隱喻中有轉喻,轉喻中有隱喻,它們相互作用的“蹤跡”始終糾纏不清。我們在雅克布森的雙極理論中獲得啟悟:隱喻的靜態語境中常常保留了非轉喻(
轉喻的消失 ),而動態的語境中則常見轉喻活躍的步履。但是通常我們確定的隱喻都包涵了消解在其內的轉喻,只是在沒有特別需要分析與說明的前提下,隱喻作為轉喻的代理和包辦,暗中承擔了“雙肩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