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作家,哪怕是一位著作等身、功成名就的知名作家,他都永遠忘不了他出生的故土,他成長的環境。其作品的字里行間抹不掉的是那片環境孕育出的一種蘊含著地域或時代特色的文化符號。譬如沈從文、趙樹理,譬如當代作家陳忠實、賈平凹、莫言等等。陜西作家周養俊更是這樣,他的散文集《那些事兒》深深地打上廣闊的八百里秦川上那蜿蜒曲折、流水叮咚的浐河,那五嶺逶迤、蒼翠清秀的終南山和豐潤厚重、人杰地靈的白鹿原清晰的印記。
養俊生活的那個山村好像不大,還很閉塞,成長的那個年代、所處的那個環境應該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期到八十年代初期。作者生不逢時地碰上了“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的三年自然災害,又完整地經歷了“轟轟烈烈”的那場觸及每一個生命個體靈魂深處的“十年浩劫”,這是我們這個災難深重的國家在第一面五星紅旗冉冉升起以后的又一段陰霾密布的苦難歲月。引來《那些事兒》里一篇《斑斑土》為證:“斑斑土是紅色的,上面像涂了一層油,吃在嘴里有一種油油的泥腥味。”“二姑奶對奶奶說:咱們挖的也不少了,多了你婆孫倆提不動,這東西不敢多吃,前幾天我們村一個老漢吃得肚子脹,沒幾天就死了。”《斑斑土》記述了作者跟隨萬不得已的家庭主婦——奶奶到二姑奶居住的鄰村去采方圓幾里才稀有的充饑之物斑斑土的一段經歷。讀來令人唏噓,催人淚下,使人反思。像這樣反映那一段風雨纏繞的清苦日子的篇章還有諸如《竹娃死了》、《磨盤下的豆子》、《榆樹皮》、《薺菜》等等。
在作者正需要精神食糧和物質食糧拔節成長的那個年代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滾滾洪流滌蕩在神州大地的角角落落,任何一個再偏遠的窮鄉僻壤都能聽到“活捉”“炮轟”“打倒”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歇斯底里的呼號,看到“紅袖章”“紅寶書”“紅海洋”那些使人頭暈目眩、神情緊張的場景。《馬興事件》、《姑姑的婚事》、《大字報》、《批斗李仁義》、《土炮子》、《富貴和芳芳》等令人體味到那段荒唐歲月的可怖,我相信具有這段經歷的讀者朋友會引發共鳴,也許還會啟發你更深層面的思考。一個作家,一部作品,在世風浮躁的當下能起到這樣的作用,足矣!
《那些事兒》里還有幾篇作品是關于親情的點點滴滴。其中《父親與佛寺》記述了“文化程度并不高”的耄耋老人著書立說的凌云壯志。《長安佛寺》的編篡過程給老人增添了無盡的生命活力,充實了老人的晚年生活,也給老人帶來了樂趣和榮譽。慢慢想來,這應該是人們經歷過倉皇歲月后對文化的一種別樣追求。也反映了平和靜好的日子里人們泰然、淡定、堅毅、向上的生命品質。
從相關資料上看到周養俊筆下的那個山村叫做師村,是一個名不見經傳所在。毫無疑問,作家對這個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師村傾注了太多的情感。師村沃土植進了他的根脈,鄉間阡陌留下了他的履歷,那渺渺炊煙、道道彩虹牽引著他投向遠方的目光。湍急的河流融進了他奔騰噴張的血脈,參天的林木構筑了他堅硬結實的骨骼,茵茵的花草幻化了他逆風飛揚的毛發。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個昔日滿面塵灰、現今光鮮亮麗的師村就是作家周養俊,而那個曾經唏噓著無奈地哀嘆、今天抒發著文人豪情的周養俊就是師村,那個綠樹婆娑的山村已經與老練持重的周養俊渾然一體了。
周養俊原來曾經打算以一部小說的形式去反映“村子里每個時期發生的故事和那些生動鮮活的人物”。到后來他選擇了“長篇系列散文”這一嶄新的文本格式抒發他長久醞釀的鄉土情懷,這樣更好,像一壇老酒,在大地母親的懷抱里塵封窖藏多年,一旦開啟,酒香四溢,三日不絕。其濃烈甘醇,滿座皆驚。再者,篇幅短小,似有連綿,又有間斷。你有時間,一氣讀完;工作繁忙,閑來翻閱。既牽動你飛揚的思緒,又慰藉你落寞的情感,兩全其美,何不快哉?
周養俊是一位敦實厚道的西北漢子,對文學的勤奮執著在陜西作家群體里為人稱道。照實說,周養俊文學創作的起跳點不算很高,一名基層郵電的一線職工做著絢麗多彩的文學夢想,硬生生地闖進了輝煌燦爛的文學殿堂,還摘取了文學皇冠上那一顆熠熠發光的明珠(第五屆冰心散文獎),讓很多作家朋友望其項背。這又與身處苦難之中始終保持著陽光心態的作家本身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就《那些事兒》這本基本上記錄苦澀少年、艱難歲月的集子里,除個別篇章字里行間流露出些許酸澀無奈以外,我們大多看到了依稀的光影,看到了暖暖的亮色,看到了作家個人對明天、對未來的殷殷期盼。這可能是一個作家走向成功最重要的條件之一。
收在《那些事兒》里的近一百篇作品雖然沒有注明寫作年月,但從行文中可以看出應該是作家近十年的思想收成。其中有相當一大部分作品反映了青澀少年成長過程的所見所聞,當然形成了作品就有了成熟作家的所思所想。
那些事,事不大,也不遠,這一件件小事卻是中國農村從冷風凄凄的肅殺深秋到陽光四照的爛漫春日的生動寫照,是中國農民“從此站起來了”以后又一段苦難日子的縮影,它折射出中國農村、農民的昨天、今天和明天。這應該是當代中國農村史和農民史的另一種寫法,另一種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