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別爾是前蘇聯時期一位享有世界聲譽的作家。與俄羅斯其他文學大師不同,巴別爾沒有鴻篇巨作,只寫過幾十個很短的短篇小說,加在一起才勉強湊成一本薄薄的小書——《紅色騎兵軍》。但這本小書奠定了巴別爾的大師地位。1986年,意大利《歐羅巴人》雜志評選100位世界最佳小說家,已經去世45年的巴別爾榮登榜首,這在世界文壇實屬罕見。
對于今天的中國讀者,巴別爾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對于今天的中國作家,巴別爾是一個被遺忘的大師。現在,已經很少有人再提到他和他的那本《紅色騎兵軍》了。但對于當代中國軍事文學,巴別爾是不應該被遺忘的。巴別爾曾經是中國軍旅作家的偶像,《紅色騎兵軍》曾經是許多作家的枕邊書。王愿堅先生就講過,他讀巴別爾讀了半輩子,讀爛了好幾本《紅色騎兵軍》,到了每天晚上都要翻上幾頁才能夠入睡的程度。上世紀90年代初,我在軍藝文學系讀書時,《紅色騎兵軍》仍然是我們的經典,我的同學們幾乎是人手一本。巴別爾深深地影響了幾代中國軍旅作家。中國軍旅作家們對巴別爾也似乎情有獨鐘。的確,與俄羅斯其他大師相比,巴別爾離我們更近、更親,他當過兵,寫的是軍人,而且是前蘇聯時期的紅色軍人,這對中國軍旅作家的學習借鑒和反思自己提供了更多的可能。
正是懷著深深的敬意,我帶著《紅色騎兵軍》踏上了俄羅斯的土地。帶上這本書,也為了交流。安排與我們見面的俄羅斯作家中,有海軍上校,有軍隊刊物的負責人,我希望從書中再多了解一點巴別爾,以便和他們的交流中能夠用到。也為了紀念和尋找,尋找巴別爾寫過的村莊、河流、草原,希望能感受到巴別爾留下的氣息。
但是這些都落空了。沒人談到巴別爾,交流中我通過翻譯問到了巴別爾,對方搖了搖頭。不知道?不愿談?不得而知。莫斯科的新圣女公墓里安葬著各種各樣的人物,有豎著半白半黑墓碑的赫魯曉夫,還有穿著中山裝塑像的王明。最多的是前蘇聯時期的軍人和藝術家,巴別爾既是戰士又是作家,我想在那里應該有他,但是沒有。也許有,是我沒找到。巴別爾也被俄羅斯人遺忘了嗎?
這種情形下讀巴別爾,難免有些傷感。
巴別爾是一位真正的現實主義大師。真實是他小說的靈魂,也是他小說的力量所在和動人之處。如果在中國,巴別爾應該歸在“軍旅作家”之列,《紅色騎兵軍》無疑屬于“軍事文學”。所以中國的軍旅作家尤其喜歡他,尤其被他的真實所折服。于是真實成了學習借鑒巴別爾和突破自我的切入點。但是,我們的真實和巴別爾的真實不是一回事。在談巴別爾的時候,我們總是感慨他的尖銳、欣賞他的鋒芒、欽佩他的膽量,也總是把他不正常的死法和他所獲得的贊譽聯系在一起。這反映了我們對真實的理解,也反映了我們對巴別爾膚淺的認識。巴別爾的確為他的真實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這并不是他的出發點。巴別爾的真實和膽量無關,和暴露無關,和闖禁區無關。他沒有刻意要寫英雄的另一面,以及高尚背后的邪惡、文明背后的野蠻等等。巴別爾充滿感情地在歌頌,甚至在美化曾經與他并肩作戰的戰友們。巴別爾的真實不是刻意的追求,而是自然的流露。就像河水要奔流,風暴要狂嘯,他要把他看到的和心靈體驗到的表達出來。他看到的戰爭和戰爭中的人就是那個樣子,他就那么寫了。
巴別爾的真實是生命的體驗。我們的真實是經過過濾思考的結果,帶有非常明確的目的。我們總以為巴別爾也是這樣。這注定我們只能從巴別爾那里學到一些皮毛。不僅我們,巴別爾的后人也同樣如此。考察前蘇聯時期的軍事文學,尤其讓我們頂禮膜拜的衛國戰爭文學,無論它是多么輝煌,但骨子里的某種虛假卻是無法掩蓋的。它們并不缺少真實,甚至比巴別爾的真實表現得更豐富、更殘酷、更血腥,但它是功利化的真實,為目的服務的真實,是按照需要設計的真實。它們是讓作品豐滿的皮肉,但不是血液和靈魂。它們可以瞬間讓人流淚,但絕沒有巴別爾作品中那種穿越時空讓人心動的力量。它們曾經帶給我們猛烈的沖擊,但總有一種快餐的味道,不能細讀細品,讀多了就會讀出模式,讀出虛張聲勢和矯揉造作來,而巴別爾給我們的是一種持久的苦澀。真實曾經是我們的枷鎖。但現在這個枷鎖在我們的內心。沒人不讓我們真實,是我們自己真實不起來。我們挖空心思,卻往往不得要領,我們不缺乏膽量,不缺乏聰明,但我們的出發點不對,當真實被我們拿來為某個主題、某種思想做注解、當佐證時,真實已經不存在了。
巴別爾的獨特是我們欣賞他的另一個重要原因。與讀其他大師的作品不同,巴別爾的獨特讓我們感到親切。沒有形式上的標新立異,寫的是無數作家寫過的戰爭,與眾不同的是彌漫在他作品中對戰爭的獨特體驗和獨到見解。這就是巴別爾的獨特,不外露、不張揚,浸透在血液和骨子里,表面上很難看出來,卻有一種直達人心的力量。獨特最能反映一個作家的能力,也最能體現一個作家的自信。越讀巴別爾,越覺得我們嚴重缺乏這種自信。翻看我們過去的軍事文學作品,這種感覺尤其強烈。多少次了,一旦我們發現一位大師,便趨之若鶩,從主義、流派,到風格特點,甚至連腔調,有什么學什么,直到抽筋扒皮般把一位又一位大師給肢解了。巴別爾比我們有條件這樣做,但他沒有這樣。巴別爾是文學青年的時候,托爾斯泰還在世,高爾基發現并提攜過巴別爾,不惜冒著巨大的風險為他與別人論戰。但是巴別爾不學他們,只是根據高爾基的提議“深入生活”去了,然后去寫他自己獨特的小說。巴別爾走了一條冤枉路,卻走出了一條捷徑。
巴別爾不是不愿學習,不愿借鑒,只是和我們的方法不一樣。他不愿依附在大師身上,而是把根扎在民族身上,扎根在生活里,那才是他真正的源泉。巴別爾的小說中沒有俄羅斯作家慣有的長篇大論,沒有哲學的思考,只有實實在在的行為和簡單直接的對話。巴別爾筆下的士兵冷酷,甚至殘酷無情,但總有一種動人的溫暖。巴別爾追求的樸素中也總是蘊含著奇異斑斕的色彩。在他的小說中,幽默總是與苦澀相形相隨,傷感中總是包含著詩意。而這些又總是不由自主地使我們聯想到俄羅斯人的文化特質。包括巴別爾的精致,也是典型的俄羅斯式的。初讀巴別爾的小說,總覺得過于簡單,有些干巴,但這只是表象,巴別爾的精致是內在的,他絕不在不該精致的地方浪費筆墨。
巴別爾寫得很苦、很慢、很少,從這個意義上說,巴別爾為他的獨特付出了巨大的犧牲。但是很值得,正是獨特奠定了巴別爾的大師地位。
在俄羅斯讀巴別爾,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巴別爾生活的時代已經遠去。巴別爾的騎兵軍沒有了。他的戰爭也沒有了。戰爭還會有,但不可能再是那種形態了。這或許是人們遺忘他的原因之一吧。現在讀巴別爾也許真的過時了,但我想他作品中的有些東西是不會過時的,比如他的真實、獨特以及對待生活的態度。